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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普鲁士军官 (2)

第二章 普鲁士军官 (2)

而这种事,他自认以前从未做过。家伙实在太可气了。他自己的神经都快要成碎片了。他带着一个女人出去了几天。

那是一种虚假的作乐。他根本就不想要那个女人。但他还是在那里泡时间。最后,他回来时,恼怒,痛苦不已。整个下午都在骑马,然后便直接回来吃晚饭。他的勤务兵不在。军官坐下,那双修长的手放在桌上,一动不动,血液仿佛凝固了。

仆从终于进来。他注视着年轻人坚实而自在的身材,好看的眉毛,浓密的黑发。一周的时光,年轻人已重拾往日的神采。军官的双手抽动着,仿佛冒着疯狂的火焰。年轻人立正,木然不动,一声不吭。

吃饭在沉默中进行。而勤务兵似乎有点急。他弄响了盘。

“你有急事?”军官问道,眼睛看着仆从那张专注、热情的脸。对方没有回答。

“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上尉说。

“是,长官。”勤务兵回答,手里端着一摞军用盘子站在那儿。上尉等了一下,看着他,然后又问:

“你有急事?”

“是,长官。”这一声回答在听话人心中点燃了火。

“什么事?”

“我要出去一趟,长官。”

“今天晚上我需要你。”

片刻的迟疑。军官脸上有一种怪异的僵硬。

“是,长官。”仆从回答,声音在嗓子眼里。

“我明晚上也需要你——其实,你不妨认为你每晚都有事,除非我放你假。”

留着小胡子的那张嘴开了一下。

“是,长官。”勤务兵回答,嘴开了一下。

他接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为什么把铅笔夹在耳朵上?”

勤务兵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便继续朝门口走。他把盘子放在门外堆成一堆,从耳朵上取下铅笔放进口袋。他刚才在给自己的心上人的生日卡抄一首短诗。他返身回来收拾桌子。军官的眼睛在跳动,带着一丝热切的微笑。

“你为什么把铅笔夹在耳朵上?”他问。

勤务兵双手托着盘子。他的长官站在绿色大炉旁,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下巴向前突出。年轻的士兵看着他时,心便突然嘭嘭地跳。他觉得自己眼睛瞎了。他没有回答,茫然地转身向门口走去。蹲下去放盘子的时候,他便被后面飞来的一脚踢倒了。盘子一溜儿全到了楼梯上,他紧紧地抱住楼梯的栏杆。他正要起来,又接连被踢了好几下,好一会儿只好晕乎乎地抱住栏杆。他的长官已很快进了房间,关上房门。楼下的女佣抬头看了看楼梯,对这场瓷器灾难做了个嘲弄的鬼脸。

军官的心在扑扑地跳。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洒了一些在地上,然后一饮而尽,身子靠在冰冷的绿色火炉上。他听到仆从正在楼梯上收拾盘子。他脸色苍白,好像醉了,等着。仆从又进来了。上尉的心带着一种快意咯噔了一下,只见年轻的家伙茫然无措地站着,带着痛苦。

“Schoner( 德语, “好样的”之意。—译者)!”他说。

士兵立正时有点儿迟钝。

“是,长官!”

青年站在他面前,嘴上是那动人的小胡子,漂亮的眉毛在那黑色大理石般的前额上尤其醒目。

“我问过你一个问题。”

“是,长官。”

军官的语调有点儿尖刻。

“你刚才为什么把铅笔夹在耳朵上?”

仆从的心嘭嘭地跳了,并且无法呼吸。他那双黑眼紧紧地盯着军官,仿佛着了迷一般。他站在那儿, 生了根似的没有知觉。上尉的眼里露出可怕的微笑,他抬起了一只脚。

“我——我忘了——长官,”士兵气喘着说,黑眼睛紧紧盯着对方那闪动着的蓝眼睛。

“放在那里做什么?”

他看到年轻人寻找辞句时胸脯一起一伏。

“我写字来着。”

“写什么?”

士兵再一次上下打量着他。军官听得出他在喘粗气。蓝眼睛露出了微笑。士兵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却说不出话来。突然,微笑就像火焰一样在军官的脸上亮了起来,一脚重重地踢在勤务兵的大腿上。士兵向旁边晃了一步。他的脸像死人一般,上面是一双紧盯着的黑眼睛。

“怎么样?”军官说。

勤务兵嘴发干,舌头在嘴里卷动就像干燥的牛皮纸。他清了清嗓子。军官抬起了腿。仆从身子挺直。

“诗,长官。”说话的声音干巴巴, 都走了样。

“诗,什么诗?”上尉问,带着一丝苦笑。

又是清嗓子的声音,上尉的心突地一沉,虚弱而又疲惫地站在那儿。

“给我女朋友的,长官。”他听到的声音干涩而不像人说的。

“噢!”他说, 转过身子。“收拾桌子。”

“咯!”士兵的喉咙响了一下,接着又“咯”的一声,然后才是含糊的回答:

“是,长官。”

年轻的士兵走了,显得苍老,步态沉重。

军官独自一人时,为了使自己不去思考,身体挺得笔直。本能警告他不能思考。内心深处他有一种强烈的心满意足之感,连绵不断。继而又有一种反作用,内心某种东西发生了可怕的崩溃,完全是一种痛苦的反应。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小时,心烦意乱,但他挺直身子, 用意志的力量使脑袋一片空白,思想没有活动的余地。他就这样挺着,直到度过压抑的难关,接着便开始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便大睡,一切都忘却掉。早晨醒来时,他为自己本性的表现震惊不已。但他竭力否认自己曾有过的所作所为。他曾一直阻止自己接受这一事实,拼命本能地压抑,可一旦清醒,他便无可奈何了。他觉得,惟有酒醉之后,身体虚弱,这件事才会变得模糊,不再出现在眼前。借着麻醉自己的感觉,他忘却了这事。而当勤务兵端着咖啡出现在眼前时,军官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他否认头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不承认有过此事——并且他的否认成功了。他从未做过这种事——他本人没有做过。无论什么,那都是愚蠢而不顺服的仆人的问题。

勤务兵整个晚上神思恍惚。他喝了啤酒,因为渴得要命,但量不多,酒精使他那种感觉又重现在眼前,而他无法忍受那种感觉。他变得迟钝,仿佛他整个人已没有活力。他走路迟缓,已没有人的样子。可是,他一想起那一顿脚踢,他的心便突突地跳,脑袋晕眩,呼呼气喘,又记起曾经发生的一幕。他被迫说出“给我女朋友的”。他受尽了屈辱,欲哭无力。他的嘴像个白痴似地微微张着。他觉得一片空白,并且精疲力竭。结果,他干活时恍恍惚惚,痛苦,迟钝,笨拙,迷迷糊糊地拿着刷子,而一坐下,便觉得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他手脚、下巴都松软无力,了无生气。可他太累了。他最后只得上床,一动不动地睡着,直挺着,说是睡眠,不如说是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仿佛因注射了痛苦这一麻醉剂而昏迷不醒。

早晨是演习,可军号还没吹响他便醒来了。 胸口疼痛,喉咙干涩,悲惨可怕的感觉,使他一下子睁开黯淡的双眼。他没想就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他还明白,白天到来了,他又必须像往常一样干活。最后一线黑暗从房间里消失。他必须拖着那木然的身子,接着干活儿。他太年轻了,烦恼经历得太少,因此他觉得茫然不解。他只希望只有夜晚,他便可以静静躺着,包裹在黑暗之中。可谁也无法阻止白天的到来,谁也无法让他省去麻烦,不必早起,不必为上尉的马备鞍,不必为上尉煮咖啡。一切都在那儿,无可奈何。接着,他想,那是不可能的。一切都不会让他闲着的。他必须把咖啡端给上尉。他晕眩,无法明白这一切。他只知道那是无奈——无奈,不管他静静地躺多久。

终于,一番自我推拉之后——因为他就好像是一惯性体——他起来了。可他每个动作都很费劲儿。他感到空虚,晕眩,软弱无力。他抓住床沿,痛得太厉害了。他看着大腿,只见原来黝黑的皮肤上有一块块青肿,他清楚,只要用一个手指去按一个伤痛,自己就会昏过去。可他不想昏过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谁也不应该知道。这是他和上尉之间的事。现在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他自己和上尉知道。

他缓慢而又简捷地穿好衣服,强迫自己走动。一切都显得那么模糊不清,除了手碰到的。但他还是把活干完了。疼痛使他从麻木的感觉中恢复过来。最糟的还没有过去。他端着托盘去了楼上上尉的房间。军官坐在桌边脸色苍白,心情沉重。勤务兵行礼时觉得自己被人杀死一般。他仿佛承认自己被杀似地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振作起来,好像恢复了自我,上尉则开始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了,年轻士兵的心跳起来了。他紧紧抓住这种景象——上尉不存在——这样他就可以活下来了。可是,看到军官端咖啡的手在抖时,他便觉得一切都倒塌了。他走开,觉得自己成了碎片,整个崩溃。当上尉坐在马背上发号施令,自己背着枪和背包站着,因疼痛而难受时,他感到自己必须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口干舌燥和行军带来的漫长的苦痛,使他心中产生惟一一个而又睡意朦胧的念头:救救自己。

他甚至对干渴的喉咙开始习惯了。雪峰在天空中熠熠发光,山谷的下面,白绿相间的冰河蜿蜒穿过浅滩,这一切看上去令人不可思议。可他却浑身发热,焦渴不已。他步履沉重地走着,一声不响。他不想说话,跟谁都不想。河上飞着两只鸥,像水花雪片一般。阳光下葱绿的黑麦散发出一种让人难受的气味。行军在继续,单调乏味,像一场没有睡好的觉。接下来的一座农舍,虽矮但宽敞,外面摆着几桶水。士兵们围在水桶旁边喝水。他们脱下头盔,湿漉漉的头发冒着热气。上尉骑在马上,注视着。他需要看到自己的勤务兵。头盔在他明亮犀利的眼睛上投下很深的阴影,但胡子、嘴和下巴在阳光下却很清晰。勤务兵在骑马人身影下必须走动。倒不是他害怕或给吓住了。而是他仿佛整个五脏六腑都给掏空,空荡荡像一个空壳。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太阳底下一个移动着的影子。而他虽然口渴,但感觉到就在身边的上尉,他几乎没有喝水。他不经意脱下头盔揩一下湿漉漉的头发。他想呆在影子里,不愿被迫处于清醒的状态。惊吓之中,只见军官闪亮的脚后跟在马肚上一夹;上尉骑马慢慢走开,而他又重入空虚之中。

然而,在这炎热而又明亮的早晨,什么也不能使他重新回到他生活的位置。他在其中感觉到了一条鸿沟。而上尉却更加傲慢,目空一切。一股热流闪电般穿过年轻仆从的身体。上尉在生活中更加坚定与傲慢,而他自己却像影子一样空荡。热流再一次流过全身,他头晕眼花。但他的心却跳得坚定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