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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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第二章 (1)

这如同一场噩梦一般:他战战兢兢、步履蹒跚地走进了饭厅。最后他终于挨着她坐下了,可面前整齐排列的一排亮晶晶的刀叉又让他眩晕。它们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危险,他出神地盯着它们,直到那耀眼的光辉幻化成一幕背景,一系列水手舱里的画面展现在背景上:他和他的伙伴们,放肆地坐在那里,用手和出鞘的刀子吃腌牛肉,用生了锈的汤匙从小盘里舀浓浓的豌豆汤喝。他鼻子里充斥的是牛肉腐烂的臭味,耳朵里听到的是响亮的咀嚼声,同时还伴随着船舱吱吱嘎嘎的呜咽声。看着他们吃东西,他心里暗把他们比作猪。噢,今天在这里吃东西可得小心,千万不能弄出声来,要自始至终地小心。

他大致环视了一下桌子:阿瑟和他的弟弟诺曼坐在对面,他俩是她的弟弟。他提醒着自己,望着他们。这是多么融洽、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她和她母亲刚才会面时热情的拥抱和互挽着腰款款向他走来的情景又在他脑海中闪现。而在他的生活里,父母和孩子之间从未有过这等亲密的举动。他欣赏上层社会的这一点,并为之深深打动。他的心也陶醉在这亲切的共鸣中。人的天性是渴望爱的,他自然也不例外,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需求。然而他始终一无所获,相反,自己倒变得冷酷无情。直到目前为止,他还不十分明白自己所需要的正是一份爱,他看到的仅仅是爱的具体表现,从中感受到爱的震撼人心,爱的美好,爱的崇高和辉煌。

令他最高兴的是摩斯先生并不在座。但应付她,她母亲,她弟弟已经足够他受的了,跟阿瑟多少熟识些。要是她父亲也在,他准受不了。他长这么大,还没这么辛苦过。与这相比,最艰苦的工作也等于儿戏。一下子叫他做了这么多不习惯的事,叫他吃力得额头汗珠不断,连衬衫也湿透了。他不得不按从未尝试过的方法去吃饭,用陌生的叮当作响的餐具,不时地偷瞥一眼别人,以判断自己的做法正确与否。同时还得不停地接受潮水般涌来的新鲜的信息并在心里加以注解和分类。

令他更加不安的是,他感到自己对她迫切的渴望,这种渴望令他麻木、痛苦、烦恼,一股强烈的欲望,驱使他设法进入她的圈子。他放纵自己的思维,使它像纵横弛骋的骏马,凭空设计着如何才能接近她。当他仅为了如何使用哪把刀或哪把叉而瞟一眼诺曼等人时,他们的容貌很快地印在他脑子里,自己又努力去估量他们,猜测他们的性格、职业——因为这一切全与她有关。

他还得不停地讲话,倾听别人对他说的和他们交谈的话,还得在回答人家问话时,约束着自己惯于信口胡说的嘴。但麻烦接踵而至,那个静静地立在他旁边的仆人,真的像一头可怕的野兽,给他很大的威胁,他不时地提出难题和谜语,要求他马上回答。这使他整个晚上都很压抑。他总是想起洗指钵,一共有好几十次,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思维去琢磨它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出现,究竟是什么样。以前他只是听说过的东西,现在几分钟之内,他就会亲眼看到它们,同这些使用过它们的尊贵的人们在一起吃饭,更何况,他还要亲自使用它们呢。

最重要的问题是:他该怎样面对这些人?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他不断急切地考虑这个问题。一些懦弱的想法暗示他可以装模作样,逢场作戏;一些更懦弱的想法提醒他,这样干的结果只有失败。因为他的天性不允许,这样干会闹出笑话。

因这顿丰盛晚餐的前一段时间,他一直绞尽脑汁琢磨该采取什么态度,所以保持缄默。他并不知道阿瑟事先给大家的宣传:“我要带一个粗野的人回来吃饭,你们可得有点精神准备,不过,他是个很有趣的粗野的人。”马丁?伊登可没想到他会如此忘恩负义——尤其是多亏了自己才把他从一场恶斗中解救出来。他坐在桌旁,为自己的格格不入而烦恼,同时,又为他周围一切而心醉神迷。

他头一次意识到吃饭不仅仅是一件有实际效用的行为。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吃了什么。在这一席上,他的爱美之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吃饭本身成了一种审美行为,也是一种理智的行为。听到他们讲的自己听不懂的话,尤其是这些高深的话从他们嘴里漫不经心地说出时,他开心极了,也很激动。书本中才能看到的浪漫、美和勃勃生机在这里都变成了现实,真切地摆在眼前。他的遥远的梦想变成了事实。

他从没置身在这种高雅的环境中,因此他知趣地安静地坐着,只是用眼、用耳去观察、去聆听、去尽情地享受;仅以单音作答,对她说“是,小姐”或“不是,小姐”,对她母亲说“是,太太”或“不是,太太”。他压抑着自己平时的恶习,克制着没对她弟弟说“是,长官”或“不是,长官”。他觉得这种说法不得体,等于公开承认自己低人一等——要想赢得她,就不能这样做。再说,他那点儿可怜的自尊也不允许他这样做。

“天啊!”有一次,他在心里叫道,“我跟他们是一样棒的。我知道他们所不知的许多东西,我会教给他们的。”但过了一会儿,当被她或她母亲称作“伊登先生”时,他就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刚才那咄咄逼人的可怜的一点儿自尊也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完全沉浸在文明的晚餐里。

阿瑟对家人关于他的描述与他所表现的并不相符。他听起来是个粗野、鲁莽、不拘小节的人,而事实上,他看上去像一只温顺的羔羊。可他骨子里特有的好胜的天性不允许也不能容忍他只做个配角。但他仍是到万不得已才开口,而且他说话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停顿,是因为他需要在那多种语言的词汇里搜寻合适的字眼儿:那些适宜的字眼儿,他又担心发不准音;而他能确定正确的字眼儿又大都是粗俗、刺耳的。这样反复的选择弄得他像个呆子,他因此感到压抑。他本身热爱自由的天性与这种约束相抵触,就如同那桎梏般浆硬的领子紧紧束缚住他的脖子一样。他承认自己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他充沛的感情、丰富的想象已迫不及待、无法遏制。但已形成的成熟的思想无法表达令他痛苦。霎时,他被这种感觉所控制,忘了自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而使他惯用的字眼儿——他所熟悉的语言工具——不知不觉溜了出来。

“派乌!”当他在拒绝那个可恶的对他纠缠不休的仆人送东西时,他简短而重重地发出了这个声音。

桌旁的人都盼望已久,眼睛紧盯着他,那个仆人也因置他于耻辱之地而暗自得意。他立刻后悔,然而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这是卡拿加话,意思是‘吃完了’。”他泰然自若地解释道,“随便说说而已。它的拼法是P——a——u。”

他看着她,发觉她那双大眼睛充满了好奇与疑问,紧盯着他的手,便会意地解释道:“最近一次在跑太平洋的邮船上,船误了点,我们像黑鬼一样在普吉特海峡口岸上拼命干活,装货——那是条客货轮,你们明白是什么意思吧,因此擦破了手。”

“噢,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回轮到她脸颊泛红,她赶紧解释,“你的手似乎太小了,就你的身材而言。”

他的脸也红了。这句话揭穿了他的又一大缺陷。

“对,小姐。”他自卑地说,“我的这双手的确不够大,经不起考验。用我的胳膊和肩膀撞起人来,就像头骡子,可用我的手,哪怕是打人家的牙床,也会被弄伤的。”

他脸上显出不悦,因为对自己所说的话,他内心满是厌恶,就放纵了自己,放松了对自己的警惕,信口开河地讲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事。

她显然发现了他的不安,尽管不知为何,但她仍是得体地转移话题:“那次帮助阿瑟,你可真勇敢。当时你们还素不相识呢!”

敏感的他自然能够体会出她的用意。于是,一股令人舒服的温暖之情油然而生,更加使他淡忘了约束自己这张嘴。

“那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说,“那帮流氓找碴儿,阿瑟不招惹他们,他们自己找上门来,那我也只好找他们啦,出手揍了几拳,手上的皮蹭掉了,那帮无赖的牙齿也掉了几颗。任何一个人看到这种场景都会像我这么干的。我更是不肯善罢干休的。一旦让我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