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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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2)

第二十六章 (2)

“不,不,不是那种味道,是别的什么气味。一股隔宿的叫人恶心的味儿。”

马丁朝空气中嗅了嗅回答道:“我没闻出别的什么气味来,只有一些隔宿的烟味儿。”

“真的。这太难闻了,你为啥要抽那么多烟?”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我感到寂寞的时候,就抽得比平时多。再说,这习惯也已养成很久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抽烟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她责备说,“真有点儿臭气冲天。”

“这得怪香烟不好。我只能抽得起最便宜的。等我拿到了那四十块钱支票后,我一定要买一种牌子好的烟,抽起来连天使也不觉得讨厌。可是这三天来被采用了两篇文章,也不能算很差,对吧?我一拿到四十五块钱,就可以把欠的债还得差不多啦!”

“这就是两年的工作成绩?”她问道。

“不,当然不,这是不到一个星期的工作成绩。请把那边桌角上那本灰色封皮的帐簿递给我。”他打开帐簿,快速地翻着,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表情。“对,我说的没错,《嘹亮的钟声》写了四天,《旋涡》写了两天,这就是四十五块钱一星期的工作,一个月就是一百八,这比我干什么都挣得多,再说,这还只是个开头呢。如果要我把想送给我的东西都买下来,那一千块钱一个月也不算多呀!四十五块钱一个月只是一个开端,且等我一切步入正轨再说,那时候等着看我的颜色吧。”

露丝误解了他这句话的含义,把话题又转到吸烟上来了:“你这样抽烟抽得太多了,抽什么牌子的烟并没什么区别,问题在于抽烟本身就不是好事,而不在于你抽什么牌子的烟。你简直就像一个烟囱,一个会走路的烟囱。你真是太丢脸了,马丁,我亲爱的,你自己也明白。”

她身子向他这边斜靠着,眼睛里带着祈求的神色;他凝视着她那娇嫩的脸蛋,看着她那双清纯、明净的眼睛,不禁又像过去那样感到自己微贱不堪。

“我希望你别抽烟了。”她轻声说道,“请你别抽了,为了我,好吗?”

“好,我不再抽了。我愿为你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事,我亲爱的人儿,任何事我都愿做;这你是知道的。”

一个巨大的向往打动了她的心,她固执己见地认为,自己瞥见了他天性中宽大、随和的一面。她因此而确信,如果要求他放弃写作的打算,他也会答应的。在这转瞬即逝的瞬间,这样一句话在她舌尖上打滚,可是终究还是没有滚出来。她缺乏足够的勇气,她有点不大敢说,反而将身子倾过去,让他拥抱,伏在他怀里喃喃说道:

“你知道,这样做真不是为了我,马丁,是为了你自己。我敢打包票,抽烟只会有害于你;再说,做任何东西的奴隶都不好,做麻醉品的奴隶可算是最糟的了。”

“我情愿一辈子都做你的奴隶。”他微笑着说。

“既然这样,那我可就要发出命令了。”

她顽皮地瞅瞅他,心里却在后悔自己没有向他提出那个最大的要求。

“我的天职就是服从,王后陛下。”

“好!那么我的第一条戒律是,每天都必须刮脸。瞧你,胡子都把我的脸扎痛了。”

然后,他们的这段谈话在爱抚拥抱和充满爱情的欢声中告一段落。然而她已经达到了一个目的。她使得他戒了烟,这使她感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骄傲。下一回她要劝他去找个好的职业。这不是他说过的吗?只要她提出来,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

她从他身边站起来,探究般地看看室内,细细翻看了一下他那些挂在绳上的笔记,也弄明白了那个把自行车吊在天花板上的滑轮的奥妙所在;她看到了桌下那堆稿件,多多少少有些不太痛快,对她而言,这些稿件说明他浪费了太多的时间;那只火油炉倒是博得她的青睐,可是再看看食品架上,空空荡荡的。

“呀!你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可怜的亲人儿,”她带着温柔的同情说道,“你一定常常挨饿吧!”

“我把食物都搁在玛丽亚的食橱、碗柜里,”他撒了个谎,“放在那里更妥当些,别担心,我挨不了饿。你瞧瞧这个。”

她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看见他把胳膊肘一弯,二头肌在衬衫的袖子里蠕动、隆起,成为一团又硬又结实的肌肉。这样子叫她产生一种反感。从感情上说,她厌恶这样,可是她的脉搏,她的血液,她的每根神经,却喜欢这样,并向往着这样。于是,像往常那样,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朝他身上靠了过去,而不是避开了他,转瞬的工夫,他已经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这会儿,她的理智关注着生活的表面状况,在做着反抗;可是她的心灵,她那女人的本性,却使她关注着生活自身,对此竟有些喜不自胜。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彻底感到自己对马丁的爱情是伟大的,因为他那强健有力的胳膊正搂着她,紧紧地搂着,搂得使她身子有些发痛,这叫她感到极度快乐,乐得简直要晕过去;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背叛自己的原则,违背自己的崇高理想,甚至,最主要的,暗里违抗自己的父母,这一切都是正当的。他们不想让她嫁给这个男人。她竟然爱上她,这叫他们感到震惊,也叫自己感到吃惊;有时候,当她离开他身旁,理智地思考时,她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是爱着他的——老实说,这爱情有时也会叫她烦恼、担心、忧虑;可是爱情终究是爱情,它可比她本人要坚强得多。

“这点流感算得了什么。”他说,“它会给人一点儿痛苦,我就感到了点儿头痛。可是这病哪能跟‘登革热’相比。”

“你也得过这种病吗?”她漫不经心地问,一心想着自己可在他怀抱里找到天赐的爱他的理由。

就是这样,她心不在焉地一句一句地问着,引着他说下去,直到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叫她陡然吃了一惊。

原来他是在夏威夷群岛的一个岛上,三十个麻风病患者的秘密居留地里染上这种病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她问道。

“因为我并不知道这回事儿,”他回答说,“我压根儿就没想到那儿会有什么麻风病患者。我逃离了帆船,在海滩上登陆,就往内地走去,想找个地方藏身。整整三天,我就靠吃番石榴、香蕉等一些丛林里的野生东西活命。直到第四天我才找到一条道——仅能插足,它直通内地,但那是一条上坡路。那正是我要去往内地的路,而且看得出路上新近有人走过。有一处地方,小路顺着一条山脊延伸上去,窄得就像一条刀口,道路在山脊上还没有三尺宽,两边悬崖直削而下,有几百英尺深。这可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天’之地。

“那是惟一的一条通往藏身之地的路。我找到了这条路,走了大约三个小时,才走到那儿,那是一个四周由熔岩组成的小山谷,中间是一块儿盆地。整块儿谷地都垒成梯田状,种着芋头,长些果树,还有十到八座茅屋。可是我一看到那儿的居民,就明白自己碰上了什么事。”

“那你怎么办了?”露丝有些透过气来地问道。

“我毫无办法,他们的头儿是个很和善的老家伙,病得相当厉害,可像个国王似的统治着他们,他发现了那个小山谷,在那里建立了居留地——这些全都是非法的。可是他有大量的枪支弹药,那些卡拿卡人,打惯了野牛和野猪,个个都是好枪手。马丁?伊登绝无可逃之路,他只好待了下去,一待就是三个月。”

“可是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幸亏有一个一半中国血统,四分之一白人血统,四分之一夏威夷血统的姑娘帮我忙,要不,我现在可能还在那儿待着。她长得很漂亮,还受过很好的教育,她母亲在火奴鲁鲁,约有百万家产。这个姑娘后来把我放出来,她不用但心他们会怎么惩治她,因为居留地是她妈出钱建的。可是她一定要我先发个誓,决不把这块儿藏身之地泄露出去;我从来没有泄露给谁,这还是第一次提到这地方。这姑娘还只有麻风病的最初症状。她的右手手指微微弯曲,胳膊上有一块儿斑点。我想,她现在一定死了。”

“可是你不害怕吗?没染上这种可怕的疾病,你不感到害怕吗?”

“是的,”他坦言相告,“起初我真有点儿害怕;可是慢慢地就习惯了,也经常为她惋惜。她可真是个美人,从外表到内心都很美,她只是轻微地染上那病,可是她注定得呆在那儿,过着原始人一般的生活,然后慢慢地死去。麻风病真是可怕,远非你所能想象到的。”

“真可怜,”露丝柔声说道,“她会放你走,这可真奇怪。”

“你是什么意思?”马丁很无心地问道。

“她一定是爱上了你,”露丝说道,声音仍很柔和,“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听到这些话,马丁那被饥饿和疾病折磨得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潮。他正要开口说话,就给露丝打断了。

“没关系,不用回答我;没什么必要,真的。”她微笑着说。

可是他觉得她的笑声听起来有些生硬,她的眼光也是冷冰冰的,这使他顿时想起了他在北太平洋上经见过的一阵大风。接着,他又看到了麻风病患者居留地里的那个姑娘,想起了正是因为爱着他,她才放他走的。

“她真高尚,”他直白地说,“她救了我的命。”

这就是那事的全部经过,可是他听到露丝抑制住了喉头的哽咽,注意到她别过脸去,凝望着窗外,她再转回脸来的时候,已经镇定自若,眼睛里的眼神也不再叫他想起那阵大风来。

“我真傻,”她略带感伤地说道,“可是我真无法克制自己。我那么爱你,马丁,我想我总会变得心胸开阔的。可是现在,我忍不住要嫉妒过去那些缠着你的鬼魂,你知道,你的过去多的是这种鬼魂。

“一定是这样的,”她不等他开口抗议就接下去说,“不可能是别的,可怜的阿瑟打手势要我走呢,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那就再见吧,我亲爱的。

“有一种药剂师配制的药水,可以帮助人戒烟,”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回头我给你送一些过来。”

门关上了,可是又给打开了。

“我爱你,爱你。”她悄声对他说道;这一回她真走了。

玛丽亚送她上了马车,一双敬慕的眼光敏锐地注意到露丝的衣服是用她从未见过的料子做成的从未见过的款式。那群失望的顽童们眼睁睁地看着马车消失了踪影,这才回过头来盯着玛丽亚看,她突然间成了这条街上最惹人注目的人了。可是当她的两个小家伙说出这两个尊贵的客人是来拜访她的房客的时候,玛丽亚的声望一下给击得粉碎。她又回复到了原先默默无闻的地位,马丁却开始留意到,他在玛丽亚心目中的身价又提高了一倍。要是那个食品商亲眼看见那天下午有人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