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
可是,《浪涛》的编辑似乎忘了这件事,根本没有通知他该稿件已被采用。尽管这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他还是很为之吃惊。他尽量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第三个星期他是再也等不下去了,只过了半个星期他心中急切之情早已胜过了胆怯心理,于是写信给《浪涛》杂志的编辑,提醒他一下,说是否是由于营业主任的一丁点儿疏忽,把他这笔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小帐,可能只是几块钱,抛之脑后了。
马丁心里盘算,即使这笔钱至多只有五块钱,但也可以用它来买几块儿面包,或者买些蚕豆、豌豆做豆羹,能够把自己先喂饱,就能再写出五六篇这样类似的文章,说不定比这篇更出色呢。
编辑先生回了一封信,口气是冰冷的。马丁认真地读了这信。尽管心里难免恼怒,但还是至少有些佩服对方有两下子,这种人也是少见。
“蒙您惠赠大作,我们深为感谢,在此表示衷心谢意,”信上是这样写的,“我们全体同仁对您的大作推崇备至,如您所见,文章已立即刊出,而且占据重要版面。插图配发,我们全体编辑人员诚挚希望,您能对插图感到满意,并提出建议。
“我们反复奉读贵札,发现您似有误会,以为本刊对非特约稿件亦概付同样稿酬,但此实非本刊惯例,以为先生对此应该明了。
“我们谨就此误会深表遗憾,并向先生顺致无限敬意,我们再次对你惠赐大作表示感谢,更盼望着您能不断向我杂志社赐稿。我们一定悉心阅读,只要符合内容之要求,即刊登付酬……”
信的末尾还另外附上了一段话,大意就是说,虽然《浪涛》没有免费优待的先例,但由于马丁稿件水平不错,而且对刊物工作很是支持,他们为了吸引他投稿,还是很乐意明年给他赠阅一年的。
吃一堑长一智,经历了这几次事件后,马丁吸取了经验教训。以后在他所有的稿件的第一页顶端都打印上一这样一句话:“请按贵社一般稿费率计酬。”
为此,他还不断地安慰自己说,早晚我会等到那一天,所有的报社、杂志社都会求我为他们写稿,那时,哈哈,他们会按照我自己的稿费率来计酬的。
这段时期里,他一直怀着一种热望。一种对作品追求完美无瑕的热望。在这种心情的支配下,他从桌底重新翻出了一堆作品,就是他自己的《人头济济的大街》、《生之美酒》、《欢乐》、《海洋抒情诗》以及其它一些早期的作品,拿出来或者进行完完全全的推翻重写,或者只是加以润色,使之升华到更高的境界里来。像过去那些不堪回忆的日子一样,每天干十九个小时,除了吃饭,只是在书桌旁合一下眼,就这他还嫌不够,感到不合他的心意。他没命似地沉浸在书籍中,玩命地写作,拼命地读书。书啊,纸上写满字的废稿、成稿啊,都零乱地堆放在一起。他似乎在利用这种玩命似的苦干来使自己的躯体和脑神经都忘掉那由戒烟所引起的痛苦感,尽管艰难。
露丝遵守两人之间的约定,送来了各式各样的戒烟药水,上面贴着五花八门的标签,这些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是根本没有什么戒烟功效的东西,统统被他藏在抽屉最隐密的角落里。每当他又面临没有食物果腹时,他尤其感到没有烟可以抽的痛苦,这绝不亚于吸毒人的毒瘾;可是无论他怎样一次次地企图克服这种想抽烟的欲望,这些企图都不得不提前宣告失败,因为这种欲望不仅是一直在心里盘旋,相反的是这种欲望一直像过去一样地强烈,更可怕的是甚至发生了愈演愈烈的趋势。马丁把这次戒烟行动的成功看成是自己这辈子一项伟大绝伦的成就。这确实是他真实的想法,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一项其它的事情比这件事有再多一点儿的意义。
可露丝却不这样认为,她觉得他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他应该做的事而已。但为了帮他达到这个目标,她还是用她的私房钱,那可是她把零用钱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买了好些所谓的特效药给他。但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从不监督马丁,没有多少日子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马丁的戒烟也就不了了之。
尽管他厌恶甚至嘲弄自己那些从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如同机器批量制造的短篇小说,但他们还是挺走运的,换回来一笔不算少的稿费。幸亏这些小说,他才能把以前当掉的那些自行车之类的小东西全部赎回来,同时付清了绝大部分欠款,那些商行里的人不再叫着嚷着逼他付钱了,而且他还用剩下的一点钱买了一副新的自行车轮胎,这使他那辆老爷车似乎又焕发了一点活力。
那些小说起码可以保证他揭得开锅,而且使他有时间来构思和创作些雄心勃勃的大作品来实现他作家的梦想(因为那些短篇小说是丝毫不会耗费时间和精力的)。
在这段时间里,惟一鼓励着他的是从《白鼠》杂志社那儿拿到的四十块钱,这是他自卖短篇小说以来得到的最多的一批稿酬。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他相信既然《白鼠》这种杂志可以付给他这种小作家如此丰厚的报酬,那么真正的第一流杂志社的编辑应该是更能慧眼识英才的,他们所能支付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的稿酬,就算不会比这个更高,起码也能和这个一样,就算少些,恐怕也就是三两块钱的差距吧。
他的想法总有可取之处,但根本的问题在于,他这种不入流的小作家,如何才能获得那些眼高手低的编辑的青睐,成功打入那些一流杂志呢?尽管他已经尝试过许多方法,但没有成功。
每个月,马丁都会不停地翻开那些一流杂志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封面,每一次看到的尽是些枯燥、乏味、缺乏艺术性并且充斥着低级趣味的玩意儿。而自己的那些最优秀、最具有艺术性和欣赏价值的小说、论文和诗歌却尽在它们之中来来回回,没有人要,没有人真正欣赏。他总是想,长此以往,艺术将不再是艺术啦。他说这种杂志简直是文学的悲哀,更是文人的悲哀。但他有时也总是想,如果哪位编辑大人愿意屈尊走下他的宝座,在他俯视的时候投给我一瞥,写给我一行,哪怕真的仅仅是一行鼓励的话,那该有多好啊,会令他受宠若惊的。
马丁常想,不管我的作品多么不合时宜,也许没有高歌社会充满阳光的一面;不管为着什么审慎原因,政治原因或者是无法言喻的什么大环境因素;不管我的作品多么不同寻常,这些作品里面总会有些闪光点,总会有一些地方冒出一些灵感的火花的,总应该激起诸位可敬可爱的编辑大人一点儿赏识吧,总会使某个杂志社中的某位编辑兴起一种心思采用我的某篇稿子并正式刊发吧,总会有许多可能使我那些东西见报吧。每每想到这里,他总会拿起一篇又一篇的稿件,就拿《冒险》打个比方说吧,他再一次地仔细翻看,再对照自己已有的构思和布局重新检查,想从中找出一些什么能使编辑保持沉默,不发表意见的证据来,但却是白费心机。在文章里总能找到几点与通常报馆、杂志社的观点不大一致的东西,或者是自认为得意的一点地方却和那位编辑不对心思。这样的结果不免令人沮丧,但他并不曾打算放弃。
加利福尼亚那阳光明媚的春天在人们的期盼中终于到来了,天空和人的心灵一样地灿烂起来。但马丁的富足生活却该告一段落了,他又一次轮回到了以前那一贫如洗的生活中去了。
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连几个星期,尽管他经常写信催问,但“报载短篇小说供应社”那边却是毫无音讯,这实在令他坐立难安。在他急切的等待中,日子却一天天地依旧过着。终于,在他即将丧失信心和希望的时候,有一天,邮局给了他一个从供应社寄来的邮包。他欣喜地拆开来看,却大失所望地发现其中是供应社退回给他的十篇,整整十篇呢,而且是毫无瑕疵,如同机器制造的短篇小说。同时,退稿里还附着一封短信,大意就是说因为供应社内稿件积压过多,而且由于人手不够,处理稿件同时交付杂志社刊发的速度就比较慢,所以现在先退还一部分小说稿件,要等把现有的稿子都供应出去后才接受新稿。而这,大约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所以希望过上几个月再把稿件寄回,他们将按照从前的约定一样付清酬劳的。
看了信,马丁的心情依旧丝毫没有好转,因为他这一阵子的生活过得颇为滋润,甚至有点儿奢侈起来的原因,就是靠了这十篇小说。最近那一阵子,他有那么点儿走运,这家供应社答应每篇文章付给他五块钱稿酬,而且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只要他寄去一篇,就一定采用一篇,而且最初对方的确也这么做过。因为这个,他才放心地一次寄去了十篇文章,就当这十篇文章已经卖了出去,就当银行里已经存好了五十块钱,还不断想着十篇五十块钱,二十篇就是一百块钱,那么……心里存了这样的想法,手头上也就据此安排自己的生活;心里也就不自觉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中等殷实人家,手头上的花销,不能说花天酒地也起码是大手大脚起来。
这一来,收到这些退稿和这封婉转的退稿信,无异于打破了他的全部幻想,使他一下子进入了一段拮据难捱的时期,无法重温滋润的生活。
这段时期内,他继续翻出自己那些早期的作品,卖给一些有老交情起码是曾发表过他作品的杂志社,虽然这些出版社长期拖欠他的稿费甚至根本不肯付给他稿费;同时,他又把后来写的作品重新整理一下投寄给另一些杂志社,他想这些不愿意采用他最初作品的杂志社编辑应该发发慈悲采纳几篇他的新创大作。也是在这段时期,他恢复到奥克兰那家当铺走动的习惯,而且是不时地去走动,留下自己的一些物件,换回一点点钱。
其实这个时候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收入的,因为有几则笑话和打油诗被纽约几家新闻周刊的副刊采用了,寄给了他几文钱稿费,这却仅仅够他勉强揭得开锅。
这段时期,马丁也从未放弃过,他写了许多信给几家大型的杂志月刊和评论性的季刊去询问。尽管这些杂志社不肯采用他的作品,但令他欣慰的是他收到了一些回信,知道了这些期刊很少考虑采用非特约性的稿件,他们的专栏甚至是副刊多半是特约的稿件,由著名的专家执笔,他们才是各个方面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