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3)
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在座的每个人都不说话。马丁只顾生气；勃朗特法官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双目圆瞪，怒气冲冲地望着他；摩斯先生很快从震惊走了出来，他暗自窃笑，因为他注意女儿也被自己的未婚夫吓坏了，这正是长久以来，他要完成的目的——把这个讨厌的人粗鄙无礼恶毒的本性暴露出来，尤其是在他女儿面前。让她作出决定。
露丝确实吓坏了，她没料到马丁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还是了解他的。露丝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握住了他的手，使劲捏了捏，恳求他不要激动。而此时，马丁正是热血沸腾，怒火中烧，根本无暇理会露丝的心情。一个高级法院的法官，仅仅几年前，他还在泥沼中抬头仰望这威风显赫的人物，将他们看作天神一般，却是这等不学无术、不懂装懂的人。这种人居然在国家中身居高职。
勃朗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突发情况都能镇定自若，应付自如。现在他要做的是，看一眼露丝，再看着马丁，然后装作一副十分客气的样子微笑地和他谈话，这就是让他明白，我是个有修养的人，不愿和你吵，是因为有女士在场。这一举动让马丁立刻知道了他的意图，更加怒不可遏。难道这世界上就真的没有真实可信的东西了吗？
“你从此以后不要再和我谈论斯宾塞了，”他大声说，“你并不了解他，正像很多人一样，我承认，这过错不能让你一个人来承担，生活在这样卑劣、无知的时代和环境里，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堕落。很多人都反对斯宾塞，今天晚上，我在来这儿的路上就很有感触。我看到一篇评论斯宾塞的文章，是萨利倍写的——你应该看一看这文章，任何人都能看到，在任何一家书店都买得到，任何一家图书馆都能借到。要不然我来帮你借，如果你嫌麻烦——你可以看看，萨利倍为了诋毁这个崇高伟大的人物收集了多少资料，花费了多少心血。相比之下，你就会发现刚才你的讲话显得那么贫乏、那么无知，你真的应该羞愧。萨利倍写这样的文章同时也记录了他的可耻，而你呢，在可耻的程度上都会甘拜下风。
“那个萨利倍，一个老学究式的古板哲学家，竟然有人称他是‘一知半解的哲学家’，在我眼里，他连斯宾塞的空气都不配玷污。你读过斯宾塞的作品吗？我想，你大概连一页也没读过罢。然而，有一些批评家聪明些，不会像你一样什么都没看过就开口，虽然他们也不一定读过斯宾塞很多作品，但是他们却敢公开地向斯宾塞的信徒提出挑战，要这些信徒从赫伯特?斯宾塞所有的作品中找出一个中心思想。这个人才是成功的，他在整个科学研究领域和现代思想园地里都留下了他的烙印。这才是天才。他是心理学的奠基者，还是教育学的革新者。正因为有他，今天法国农家子弟才能根据他所制定的原则学会了‘读、写、算’；正因为有他，这些蚊虫般的普通人才能应用他的理论，吃上面包和黄油。他们头脑中仅有的一点知识，还是靠了他才获得的。毫无疑问，如果没有他，他们只能像鹦鹉学舌一样从别人口中得到一点知识，无法主动去寻求真正的知识。而且这种方式得来的知识有多少准确可言呢？这些人获得了这么多，却又诋毁他的名声。
“还有一个人，费尔班克斯——牛津大学的校长——他们地位比你还高呢，勃朗特法官，他竟然说什么以后的人们会抛弃斯宾塞的思想，人们再提起他，只把他当作一个诗人，一个空想家，而绝非一个思想家。我听到的这样的话太多了。这帮人全都是胡说八道，废话连篇。有人说：‘他的《第一原理》不能说完全没有文学价值。’还有的人说：‘他根本不算个思想家，更谈不上独特，至多算个勤奋的人，算个孜孜不倦的苦干者。’这些简直都是胡说八道，让人作呕！”
马丁还有一肚子怨气，忽然觉得气氛不对，连忙收住了舌头。随着他的话音一落，全场寂静无声。大家都注视着他，像看着什么怪物。马丁还不太明白，勃朗特法官是这一带最有权威、最有势力的人，是摩斯一家最高贵的客人，对他十分尊敬，给予很高的礼遇。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别人眼中有成就的人物，今天在摩斯家里，被一个年轻人劈头盖脸一顿猛击，即使他圆滑老练，此时也被这气势吓住了，不知再说些什么。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勃朗特法官和摩斯先生两个自顾自低声交谈，少与他人说话，而其他人也是相互闲扯一气而已。自始至终，这晚饭被沉闷的气氛笼罩着，一些人想说些笑话，可大家笑得礼貌而勉强，让人觉得这些人像刚参加完葬礼一样。马丁在此以后一句话也没说，当然也没有谁愿意再与这样一个人交谈。
晚饭后，马丁和露丝找到了一个机会单独在一起，两个吵得很厉害。
“你真叫我难堪，当着这么多客人，你怎么可以这样。”露丝哭着说。露丝这话让马丁的气愤更难以平息，他没注意到露丝的处境，还为刚才的事不平，连声咕哝：“这批畜生！真是些畜生！”
“不管怎样，你也不可以当众侮辱勃朗特法官。”露丝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侮辱他？就因为我揭穿他的真面目吗？”马丁反驳道。
“不管他说的话是否正确，你是否同意，你总应该讲点礼貌，懂点规矩呀。无论是从年龄、从地位、从身份上说，你都没有任何权力侮辱他。”露丝对他很不满意。
“好，像你说的那样，就算我没有资格侮辱一位法官，那么勃朗特又有什么权力、有什么资格来侮辱真理呢？”马丁质问她，“你好好想想吧，侮辱真理和侮辱一个侮辱真理的法官，哪个罪过更严重些？况且他所做的一切比起这个要糟得多。斯宾塞是一个高尚而伟大的人，居然死后多年被这样一个卑贱的人肆意玷污名誉。他简直就是个畜生，畜生！”
他吼叫着，心中那团无名之火又燃了起来，这副样子真的吓着了露丝，她从未见他这么愤怒过，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生这么大气，突然觉得她爱的人是那么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但她真正感到的却是害怕。马丁的愤怒让她觉得害怕。
马丁对露丝来说，有着特殊的魔力。当初这股魔力将她吸引到他的身边，将他注入她充满恐惧的心，现在，这股魔力还要将她吸引过去——就是这魔力，使她依附在他身上，在那如醉如狂的高潮中，双手钩紧他的脖子，和他的心一起跳动——刚才的事，让露丝又伤心又恼恨，她怨他，而此时，她还是哭泣着，颤栗着躺在他的怀里。马丁揽着她，感受她的温情，嘟嘟囔囔地说：“这些畜生！畜生！……亲爱的，对不起，是我不好。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可我偏偏不识趣，非要和他们凑在一块儿。对不起，以后我决不再打扰你们的晚宴了。我真的讨厌他们，从心底里，呸！他们真叫人恶心。我真傻，当初我天真地想，这些做大官、住别墅、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真是了不起，他们读过好多好多的书，懂好多好多的道理，我一定也成为他们那样的人……现在想想，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