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2)
又一个五分钟就要到了,马丁用一段简短而通俗的话来结束他的讲话,他说:“因此,正像你们所看到的那样,由那种奴隶一样的人们组成的国家大都支撑不下去而走向灭亡。所以那条旧的发展规律在现在看仍是正确的。我刚才讲过,在生存竞争的过程中,强者和弱者的后代都会繁衍生存下去,然而,生物进行的发展过程是适者生存,强者为胜。这样一来,那些弱者和他们的后代不断被比他们强的人打败,数量相对来说越来越少,逐步走向灭亡。这种规律带来的最终结果便是强者和他们的后代不断壮大,成了这个世界的主人。然后,他们之中还继续进行强者和弱者的竞争,使强者的力量代代增加,一直延续到现在。
可是你们这些奴隶们,这些弱者——我承认,这错误不完全在你们——竟梦想要推翻这条亘古不变的生物发展规律,建立一个属于你们的世界。在你们的世界里,强者、弱者、无能者都是完全平等的,想吃多少社会就给多少,想吃几顿社会就提供几顿,不管他们为这个社会做了什么,让他们都极容易地生存下去。在你们的社会里,所有人都毫无限制地结婚生育、繁衍后代。如果这样的社会存在,结果会怎样?你们想过没有。我来告诉你们,这样一来,后一代人不会比前一代人进步,力量和生命的价值反而减小,因为在这个社会,强者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没有了积极性。你们日思夜盼的奴隶的社会——为奴隶所拥护,为奴隶所统治,为奴隶所享用——很快就会随你们这些奴隶生命的衰退和崩溃而必然走向衰退和崩溃。这就是你们那套奴隶哲学的报应。
“请注意,我阐述的不是那些啰里啰嗦、虚无飘缈的伦理学,而是真正科学的生物学。所以,我敢说,所有奴隶的国家都支撑不了多久,早晚会走向衰败和崩溃。”
“那么请你说说美利坚合众国,他们的奴隶们不是成功了吗?”台下的听众提出了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反例,立刻引来一阵骚动。
马丁并没有因这样一个小问题慌了阵脚。“是,那么现在美利坚合众国又怎么样呢?”他反问了一句,“当初,十三个殖民地推翻了他们的统治者,建立了他们向往的共和国。这些人认为他们再也不用当别人的奴隶了,而是真正的当家作主。但是,好景不长。
固然以武力统治这个国家的主人是不复存在了,但这些被解放的奴隶们总得有什么主义啊、信念啊支撑他们活下去吧,于是自然而然地,又有一些新主人从他们中脱离出来——不要以为是因为他们伟大、有气概、崇高才成为主人——他们都是一些精明狡猾、金钱至上、无孔不入的生意人和高利贷者,实质上还是把他们当作奴隶来统治,只不过换了种更隐蔽的手法。不似从前那些光明正大的人,用他们的铁腕来公开地进行统治,而是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花言巧语进行哄骗。暗地里奴役着他们,收买奴隶的法官,用尽各种手段败坏了新的奴隶的社会。更可耻的是,他们还强迫那些男童女童过着比奴隶生活更为可怕的生活。今天,你们这些奴隶有两百万个可怜的孩子生活在美利坚合众国——这个你们亲手建立起来的美好的社会里,他们在这个由商业寡头统治的国家里,为新主人做牛做马,过着非人的生活。更有一千万个奴隶至今没有合适的房子,没有可吃的东西,没有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
“当然,话又说回来,奴隶们所在的社会也不是永远长存的,奴隶们也会有一天真正翻身的。但根据社会的本质,这样的奴隶的社会一建立,马上就会蜕化变质,马上就会取消那条生物社会进化规律。这说起来很容易,取消那条发展规律之后,你们又上哪儿去找一条能维护你们力量的新规律?还得临时制定一条是吗?那么,你们将它制定好了吗?请说出来让我听听。”
马丁终于结束了讲话,在一片吵嚷声中坐了下来。在场很多人都对他的发言有异议,不断吵闹着,有二十多个人站起身,争先恐后地要求主席让自己先发言。周围都是闹哄哄的鼓舞声和喝采声,他们在热烈的气氛中,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对马丁刚才对他们的攻击进行毫不留情的驳斥。个个讲得慷慨激昂、据理力争,不时配以激动的手势,这使台下的观众更加疯狂、更加投入、更加忘我。这是一个真正疯狂的夜晚——因为这是理性上的疯狂,一次思想上的交锋。他们有的站起来直截了当针对马丁的发言进行了批驳,有的又把话题扯得很远,他们都有自己的思想,顺着各自不同的思路发表独到的见解。这出乎马丁意料,人们如此活跃的思想让他感动、吃惊。他们并没有像马丁想象的那样展示什么新的生物学发展规律,而是把马丁旧的发展规律作出新的诠释新的运用。马丁从心里对他们大加赞扬,很是佩服。整个会议中,演讲者诚恳激动,言辞激烈,观众热情高涨,欢呼雀跃,会场几次出现高潮。因此主席一次又一次地捶着桌子,声嘶力竭地嚷着,以维持秩序。
整个会场有一个人最为平静,好像与这个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他就是坐在听众席的一名记者。他初出茅庐,一些重要的活还轮不到他干,只是因为今天没什么重要的事,而迫切需要一些耸人听闻的新闻来吸引大家的兴趣,他才被派到这儿来打探消息。这位小记者看着有几分机敏,又会油嘴滑舌,但是并不很聪明,今天的场面显示出他的愚昧和迟钝,他看着大家热火朝天地发言,简直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些什么,为什么要讨论这样的问题。但是他不为此感到羞愧或难过,反而很得意清高,他看不起眼前这些喋喋不休的无教养的工人阶级疯子,觉得自己在身份或地位上要比他们强得多,真正让他尊敬万分的只有那些身居高职、身份高贵、能够制定国家政策和影响报纸方针的人们。作为一个刚出道的小记者,他当然也有一个宏伟的理想,那就是,成为一名出色的记者。这种记者有一个必须的条件——能够做到无中生有,并且还能为此大做文章。小记者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并打算从现在要求自己。
他不知道人们谈论些什么,但这却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已经抓住了几个关键词,诸如“革命”、“社会主义”、“奴隶”等字眼儿,这些足够让他因为一个字眼儿而凭空捏造出一大篇讲话稿,就像一个古生物学家,能够根据发掘出的一块化石骨而将整副骨架的构成复制出来。不同的是这是科学,而前者是臆想。这天晚上,他就这样做了,而且做得相当出色,他觉得这可以使他成名了。他想,既然那个叫马丁的讲话引起了全场最大的轰动,那么他就把全套的话都算在他身上。在记者的文章中,马丁成了这场戏里无政府主义的罪魁祸首,他那套反动的个人主义思想被改得面目全非,成了最狂妄自大、最骇人听闻的社会主义言论。这位小记者也可以称为艺术家了。他大笔一挥,又给这一出戏涂上了一层虚构离奇的色彩——在会场中的人全都披头散发、眼中冒着凶狠的光。他们神经极度衰弱,智力低下,却随着台上的人发狂,群情激昂,紧握双拳,振臂高呼,声音嘶哑而带着令人发抖的颤音。这一切的背后是,愤怒的人们发出低声的诅咒和叫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