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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旧钢琴 (1)

第五十九章 旧钢琴 (1)

都宾到过后,约翰?赛特笠高兴不已。那一晚上他的女儿简直无法让他回到日常的生活状态中,整个黄昏,他都在箱子桌子堆里翻找,颤抖着手解开过去的文件,把它们整理得整整齐齐,打算等乔斯回家的时候留给他看。他的打算、文件、收据,他和律师往来的信件,都收拾得有条不紊。此外还有关于卖酒的文件,卖煤的文件,和诸如木材木屑统一专卖计划的文章等等。那卖酒的计划本是有很大希望的,不知后来怎么又没成功了;而关于卖煤的计划,要不是因为缺少本钱准能获得巨大的成功。到深夜,在闪烁的蜡烛光里,他颤颤巍巍地在几间房里摸索着,手不停地颤着。老先生说道:“这是关于卖酒的文件,卖煤的,还有卖木屑的;这是我写给加尔各答和玛德拉斯的信,还有下级骑士都宾少佐和乔瑟夫?赛特笠先生的来信。爱米,我不希望他刚到家看到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爱米笑了一笑,说道:“爸,我想乔斯不会要这些文件看吧?”

父亲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这事你是不懂的。”说真的,关于那些事爱米的确一窍不通,我只觉得有些人懂得太多倒成为负担。赛特笠老头儿把这些不名一钱的文件整整齐齐地搁在靠墙的一张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拿块干净的细布手帕盖好,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女佣人和房东太太不要乱动这些东西,因为第二天早上乔瑟夫?赛特笠先生来了是要过目的。他对她们说:“乔瑟夫?赛特笠先生在东印度公司孟加拉民政部做事。”

第二天早晨,他一大早就已经起来了,比昨天更急切更兴奋,也更病恹恹的没有力气。他说:“爱米,亲爱的,我没怎么睡。夜里在想着可怜的蓓茜。可惜她已死了,不能再坐乔斯的马车了。以前她可有自己的马车,她坐在里面是那样的气派。”说着,他老泪纵横,泪沿着满是皱纹的脸流下来了。爱米丽亚替他擦干眼泪,微笑着亲吻他,为他打了一个漂亮的领结,还在他最漂亮的衬衫上别上别针。这样,他穿上了非常讲究的丧服,从早上六点开始,坐着等待他的儿子回来。

在沙乌撒泼顿大街上有几家十分讲究的时装铺子,橱窗里摆着各色各样的漂亮的背心,有丝绒的,有绸缎的,有红色的,有金色的。橱窗里还有时装画报,上面画着俊美的先生,戴着眼镜,手上牵着卷头发大眼睛的小男孩的手,他正斜着眼看着太太小姐们;那些女的穿着骑马装,骑在跳跃奔腾的马上,在亚泼斯莱大厦的亚基里斯雕像旁边走过。乔斯已经在加尔各答买了好几种背心了,在当地可算得上是数一数的,可他觉得走进伦敦之前,还要再买一两种橱窗里陈列着的新背心。他挑了一件红缎子背心,一种丝绒背心,一条色彩鲜艳的领带,又买了一只金别针。

那刻着的是一个粉红色的珐琅人骑在马上正在翻越一扇五根栅栏的小门。他觉得在进伦敦前非得有这样的排场不可。乔斯小时候很怕羞,胆子特别小,见了生人就脸红,做出失礼愚蠢的事来。可现在不同了,他变得很喜欢逞威风,总想让人感到他的显赫地位。滑铁卢赛特笠对他的朋友们说:“我很讲究穿衣服,我也不怕别人知道这点。”有时到总督府参加舞会时,遇到女人对他上下端详,他还是免不了害羞,吓得脸红而逃。不过他慌张的原因多半是怕他们追求自己,而他压根不想结婚。据说,在加尔各答就要数滑铁卢的赛特笠是特等的阔佬。数他排场最大,单身汉里头,也只有他请客最讲究,他的碗盏器皿最精致。

要替他这样气派,这样身材的人物做背心,至少都得花上一整天。在这一天,他雇了一个佣人伺候他和他的印度人。同时又吩咐代理人替他叠好行李、书藉、一匣匣的芒果、酸辣菜、咖哩粉,还有披肩和各种礼品,这些都不知该送给谁呢。此外当然还有许多从东方带回来的奢侈品,也需好好收拾一下。

到第三天,他穿了那件新背心,悠哉悠哉地坐着马车到伦敦去。他的印度佣人裹着一条披肩,他坐在马夫座上挨着那个欧洲佣人冷得浑身发抖。乔斯坐在马车里头,抽着烟斗,样子威风极了,引来路边的孩子们大声欢呼,甚至使得许多人以为他准是位大总督。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一句,当他路过那些洁净的乡镇有酒店主人出来欢迎他并请他下车吃东西时,他是来者不拒的。他在沙乌撒泼顿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早饭,到了温却斯特,他已经又觉得是该喝一杯雪利酒的时候了。在亚尔顿,他听了佣人的话,下车去尝了当地有名的淡麦酒。在法纳姆,他参观主教堡,又吃了一顿便饭,有焖鳝鱼、小牛肉片,法国豆子还有一瓶红酒。到了巴格夏荒地,天气转冷,印度人越发抖得厉害,乔斯大爷又喝了些搀水的白兰地酒。总而言之,到了伦敦的时候,他的肚子就像汽船上总管的房间,装满了各色葡萄酒、啤酒、肉、酸辣菜、樱桃白兰地和香烟。直到傍晚,他的马车才轰轰隆隆地来到白朗浦顿,停在小门前面。这仁兄倒很重感情,都宾先生已在斯洛德咖啡馆给他定了房间,他却先到了家里。

这条街上的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那小丫头飞奔到栅栏门口;克拉浦母女从那既是会客间又是厨房的窗口向外张望;爱米却心慌意乱,在过道里挂衣帽的地方等候着;赛特笠老头儿在客厅里浑身瑟瑟地发抖。乔斯摇摇晃晃的走下马车,脚底下发出吱吱的响声,真是十足的威风。沙乌撒泼顿雇来的新佣人和那印度人听差一左一右搀扶着大人。印度人不断地打战,棕黄的脸被冻得发青,活像火鸡肫的颜色。他轰动了一屋子的人。克拉浦太太和克拉浦小姐走上楼梯,原本想在客厅门外偷听里面的动静,不想看见洛耳?奇活勃坐在大衣下面的一张板凳上打战,露出一口发白的牙齿,眼睛倒翻了上去,一面十分可怜的哼哼唧唧,那声音古怪异常。

我轻轻地知趣地关上门,把里面乔斯和他年迈的父亲和可怜温柔的妹妹见面的情形都略过了。老头儿显得非常感动;他的女儿当然也是一样。乔斯呢,也不是铁石心肠。离家十年,这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最自私的人也会想起故乡和亲人。路途越遥远,故乡与亲人就越显得那样弥足珍贵。以前的赏心乐事在回忆中更增添了情趣的色彩,更令人无限神往。尽管乔斯从前对父亲心怀不满,不过今又重能相聚,和他握手,倒是觉得衷心的欢快。他印象中的小妹妹一向容貌俊俏,笑容可掬,今又重逢,自然是十分高兴的。看着父亲年事已高,而伤心不幸的遭遇更把他折磨得更为老态龙钟,他心里十分凄凉。开始时,爱米先迎出来,在门口悄悄对他说母亲已撒手归西了,叮嘱他别在父亲面前再提起这件事。其实这样的警告是徒劳的,赛特笠老儿立刻就先提及这些事,哆哆嗦嗦说了不少话,掉了许多泪。那印度人看了心里很是不安。这可怜的家伙一向只想自己,经这事吃惊不小,把很多自己的事抛于脑后了。

看起来,重逢以后大家的反应都挺好。等乔斯坐马车回旅馆之后,爱米非常温柔地搂着父亲,十分得意的说她早就夸过哥哥本来就是个心肠好的人。

这倒是真话,乔瑟夫?赛特笠看到家里人的生活是那么的清苦,心里很受震动;再加上初次会面时那份热情与冲动,他于兴头上起誓,让他们以后不再过这苦日子了。反正他准备在家住一阵子,他愿意把自己的屋子乃至一切都供给他们享用。他还说,爱米丽亚在他请客时张罗里里外外一定很得体,所以她暂与他同住无妨,要是她愿意自立门户时再说。

她很伤心地摇了摇头,又像平时一样掉下眼泪。她知道哥哥的话里有话。都宾少佐来过之后,当晚她就和她的心腹好友玛丽小姐详谈了这件事。玛丽是个急性子的人,对于发现的秘密,到晚上憋不住话,便告诉爱米都宾少佐看到平尼先生带着新娘经过的时候,开始是如何发愣,后来又如何乐得深身打哆嗦,就因为他知道不必再把平尼先生当作情敌引起的。玛丽说:“他问您道:‘谁在撒播流言蜚语?’边说边发抖,您难道没有留意?太太啊,他两眼一刻没离开您。我想他肯定是因为相思病而弄得头发都白了。”

爱米丽亚看着床前丈夫和儿子的画像,一面告诉她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件事。她说都宾少佐是她丈夫生前最忠实的朋友,又是乔杰和她最亲近最可信的保护人。她把他当作她的哥哥。她指着墙上说,“一个女人已经嫁过一位天使般的好丈夫,她就决不愿意再嫁第二回了。”可怜的玛丽长叹一声,不由想起了外科医生诊所里那位年轻的汤姆金先生。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他老是直瞅着她;一看到他深情的挑逗眼光,她那怯懦的心就怦怦乱跳,准备着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要是他死了,我可怎么办呢?”她知道他得了痨病,他脸上常常愠色,腰身也比别人瘦小。

爱米知道忠厚的少佐非常爱她,可是并不因此嫌弃他,也不因此而疏远冷淡他。男人肯如此不谕地爱一个人,女人总不会因此而生气。拿苔丝迪梦娜 (莎士比亚悲剧《奥塞罗》中的女主角,后来因为有人毁谤她和手下的军官西奥私通,被丈夫杀死。摩尔将军就是奥塞罗本人。 )来说,她知道加西奥中尉喜欢她,可并没有生气。在我看来,那幕悲剧里面的好些事情都是那位贤明的摩尔将军所不明白的。爱米并无心鼓励少佐去追求自己。她只准备以她真诚又尊敬的态度对他,因为他人好,待朋友又忠诚,值得大家尊重。在他开口求婚以前,她一定要让自己的态度坦白而亲切。到他确实来求婚时,她当然就谢绝他,让他死了心,因为他的希望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正因如此,当晚她和玛丽促膝长谈后睡得很香。而且尽管乔斯没有准时回家,她却是非同寻常的快活。她想:“他不爱奥多小姐倒让我高兴。奥多上校实际上根本没有一个妹妹配得上像威廉少佐那样多才多艺的人。”谁嫁给他最合适呢?平尼小姐太老了,脾气又坏。奥斯本小姐也太老。小玛丽呢?又太年轻。奥斯本太太睡觉以前翻来覆去没能找出一个配得上少佐的人。

到了第二天,邮差送过来一封信,是乔斯写的。信里说他刚下了船,觉得十分疲惫,所以不能立刻动身,“要等到第二天一大早才能离开沙乌撒泼顿,傍晚时分就能与父母见面了。”看了信,家里的人也就不焦急了。爱米把信念给父亲听,念到“和父母见面”一句,停顿了一下。看上去她的哥哥还不清楚家里的情形。这怪不得他。事情是这样的,都宾少佐虽然明知他的同伴肯定不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动身返家,肯定会找推辞到处流连,却没有写信把乔斯家里的坏消息转告他。因为他隔夜和爱米丽亚谈得太晚,没来不及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