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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情人的争吵 (2)

第六十六章 情人的争吵 (2)

可怜的都宾!可怜的威廉!一句话毁了多少年的心血。他忠诚不变的爱她,仿佛是吃尽了辛苦才慢慢的在深埋的屋基上建造的一座宫殿——而基础是那被压制的深情,没人了解的牺牲和数不清的内心挣扎——如今说了这一句话,那美丽的宫殿便从此垮了,就这一句话,使他费了一辈子捉住的小鸟就这样飞走了。

威廉虽然从爱米的神色上看出事情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可是他仍旧苦口婆心的劝乔斯,让他对蓓基多存戒心。他劝乔斯别把蓓基接回家来,口气非常恳切。他哀求赛特笠先生去打听一下她的为人。他说蓓基周围的人全是赌棍和酒鬼,况且她从前就曾把他们家搅得不安宁,和她丈夫克劳莱两人把可怜的乔治引上邪路,现在她自己和她丈夫分居了,这里面肯定有文章。叫这种人和他那没经世事的妹妹做伴,确实太危险了。威廉用尽了他的口才,请求乔斯千万不要把蓓基接回来。他平常说话很少,很少像这样卖力。

要是他说话不那么的激烈,或用一点乖巧的手段,说不定乔斯会听从他的。不幸那印度官历来对他非常妒忌,觉得他对自己态度非常傲慢,当下乔斯便回答说他能保全自己的体面,不要人家多管闲事。总之,乔斯对于少佐表示反抗,他愤慨的说了很多话,话还没说完,蓓基就带着一个大象旅社的搬夫,拿着她的行李来了。这一来,乔斯的话就给截断了。

蓓基对主人又尊敬又亲热的打了招呼,然后客客气气羞羞答答的见了都宾少佐。她凭着自己的本能,觉得少佐在跟她作对,而且已经说过她的不少坏话。她一到,屋里立时忙碌起来,爱米丽亚听得外面砰砰訇匐的声音,从房间里出来。她亲亲热热的搂着客人,对于少佐却不睬不理,只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一眼,怕是可怜的女人有生以来最不讲理最轻蔑的表情了。她自己心里有底子,打定主意要和少佐过不去。都宾也生了气,倒不是因为自己劳而无功,而是觉得对方的态度太不公道。他临走的时候,爱米样子非常恼人的冷冷的向他屈了一屈膝,他打了一躬,倨傲的程度也不在她之下。

他走后,爱米对蓓基更加和蔼,在各房里忙碌的穿来穿去,把客人安置妥当。我们的小朋友往常性格沉静。难得这样精神勃发,到处张罗。

乔杰回来吃饭,发现桌子上虽然照旧摆着四份杯盘刀叉,可是都宾少佐的位子上却坐着一位太太。小少爷说话一向简捷,就说:“嗨,都宾呢?”他妈妈答道:“都宾少佐在外面吃饭去了。”说着,她把孩子拉到身边,吻了他好几次,把他的头发从脑门上拂开,然后叫他去见了克劳莱太太。奥斯本太太说:“这是我的孩子。”那口气就像在说,世上还有这样的宝贝吗?蓓基瞧着他,很温柔的握着他的手说:“好孩子!他真有点像我的罗登”说到这,她感情起伏得厉害,话都不能说下去了,可是爱米不用她说也都懂了,知道蓓基在想她那可爱的儿子。克劳莱太太有她的朋友在身旁,稍解悲痛,一餐饭吃得挺香。

吃饭的时候,蓓基好几次说话。她一开口,乔杰便瞧着她很留心的听。放上甜点的时候,爱米有事到外面去了;乔斯在大椅子里拿着《加里涅尼》报打着盹;乔杰和新客人坐的很近,他已对她含蓄的看了好几眼,这时便大了胆子,说道:“我说呀!”

蓓基笑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就是那天赌台旁边那个戴面罩的太太。”

“嘘!你这调皮鬼,”蓓基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吻了一下,“你舅舅那天也在,别告诉你妈妈。”

孩子答道:“当然不会。”

这时爱米进来了,蓓基便对她说:“你瞧,我俩已经很投机了。”说句实话,克劳莱太太待人和蔼可亲,的确是个好伴侣。

威廉气忿的离开了他们家,却还没有知道自己将来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他气呼呼的走着,恰好碰见代理公使铁泼窝姆,被约去吃了一餐饭。他们一面品评饭菜,都宾一面向公使打听罗登?克劳莱太太,因为她曾在伦敦哄动过一时。铁泼窝姆对当时的传闻很熟悉,又和岗脱夫人是亲戚,便把蓓基夫妻俩的故事原本的讲给少佐听,也使少佐大吃了一惊。其实本书的许多情节,也是根据他所叙述而写出来的,当时我是和他们同桌的,才能听到这篇故事。德夫托?斯丹恩和克劳莱各家和蓓基有关的历史,被这位外交家讲得头头是道。所有的事所有的人,他没有一件不知道的,或许还不止这么多。总之他所讲的对于老实的少佐真是惊心动魄。都宾说到奥斯本太太和赛特笠先生已经把她给收留了,铁泼窝姆哈哈大笑,把我们的少佐又吓了一跳。公使说他们怎么不到监牢里请一两个犯人回家做乔杰那小混蛋的老师呢?那些光了头,用链子锁着的,在本浦聂格尔当清道夫的犯人多的是。

少佐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情报,听得害怕极了。早上没见蓓基以前,他曾和爱米约好晚上去宫里参加跳舞会,那么正好能在宫里把一切都告诉她。少佐回到家,换了制服到宫里等着,希望能见到爱米。可是她并没有去,到他回到家时,赛特笠家里的灯早已经熄了,他只好等到第二天的早晨再去把一切告诉她了。当晚,他带着如此可怕的秘密上了床,不知道他是如何睡的。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打发佣人送了一封短信到对街爱米那儿去,信上说有事和她商量。哪知回信过来了,说奥斯本太太很不舒服,睡在房里不能出去。

她也是一夜没有睡好,一直在想着心事。这件心事已经不知多少次使她心神不宁。她也不知多少回想放弃成见,当事到临头时,她又觉得牺牲太大,便又止步了。虽然他对自己百般疼爱,忠实到底,自己对他也很器重,很尊敬,很感激,可这件事总不能行。一切的恩惠、功绩、不变的忠诚,能算什么呢?在天平上称起来,分量轻的往往还比不上女人的一绺头发或是男人的一根胡子。爱米也不见得比别的女人更看重这些好处。她也努力想把它们算作合格的品质,不过总是决定不下来。狠心的女人现在有了借口,打定主意要把自己解脱出来。

当天下午,少佐总算见着了爱米丽亚了。每逢他来的时候,爱米亲亲热热的招呼他,已经成了习惯,可那天她只对他行了一个礼,伸出戴手套的小手和他握了一握,立刻又缩回去了。

蓓基也在屋里,微笑着朝他走过来,准备和他握手。都宾显得很狼狈,往后退了步说道:“太太,对不起,我先得告诉你,我到此地来是对你不利的。”

乔斯心下着忙,尽力想避免正面冲突,忙说:“好了,这种事咱们不必多谈。”

爱米的眼神十分坚定,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楚略带一点颤抖说道:“我倒不知道都宾少佐对于蓓基究竟哪点看不惯。”

乔斯插嘴道:“我不允许人家在我屋里胡闹。这个我是绝对不准的!都宾,请你不要这样。”他头脸涨红、身上发抖,呼了一大口气,跑向门口去了。

蓓基温柔的说道:“亲爱的朋友,我想听听少佐究竟会说我什么坏话。”

乔斯扯起嗓子尖叫道:“我不听。”说完,整了一整晨衣便走掉了。

爱米丽亚说道:“剩下我们两个女子,少佐,您可以说了吧?”

少佐说道:“爱米,你用这种态度对我太不合适了。我并不是欺负女子,我是在尽我的责任,其实这件事我也并不爱做。”

爱米丽亚越来越暴躁,说道:“少佐,少废话,快说吧!”见她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少佐的脸色也变了。

“我的来意——克劳莱太太,你既然不走我只得当你面说了。我看你——你不该住到我朋友家中,你已经和丈夫分居,而且旅行时又不用真名,还常赌钱——”

蓓基叫道:“我是去参加跳舞会的!”

都宾接着道:“爱米丽亚和她儿子不能和你这种人在一起。我还告诉你,这儿有人认识你还知道你过去的行为。对于这一点我实在不愿在奥斯本太太面前多说。”

蓓基说:“都宾少佐,你毁谤我的话简直太巧妙了,你加了我的一个罪名,可又不说出来。我的罪名到底是什么呢?对丈夫不忠吗?我是瞧不起这话的,看谁能够证明是我的错。不妨就请你来证明给我看。我是清白的,哪怕有人骂我是最恶毒的人,也不会比我干净。你是不是骂我倒霉、穷苦、没人睬呢?这些罪过我确实全有,而且天天为它们在受苦。爱米,让我走吧,好像我没有碰见你,那么我现在也不比从前的命苦多少。就算是黑夜过了,我这流浪者又要上路了。你还记得以前唱的那支歌吗?唉,从前的日子多好啊!从那以后,我就四处漂泊。我是个人家瞧不起没人理的可怜虫。因为我单身没依靠,人家总欺负我。让我走吧。我在这儿显然是多余的。”

少佐尖刻的道:“太太,你的确是多余的。如果我在他们家可以行使权力的话——”

爱米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说:“权力,你是没有权力的!蓓基,你不会离开的。我不会因为受过压迫,就跟着作践你。亲爱的,咱们走吧。”说着,两人就向门口走去。

威廉开了门,当她们出去的时候,他拉着爱米的手说道:“你能不能留下来,我和你谈谈。”

蓓基说道:“他要在我背后跟你讲我的坏话了。”而爱米的问答就是紧紧攥住她的手。

都宾又说道:“我用信义担保,我要说的话与你无关。爱米丽亚,来吧。”她只好依言进去了。都宾对克劳莱太太鞠了一躬,把门关上。爱米亚靠在镜子上,脸和唇上都毫无颜色。

少佐道:“我刚才说话有点失于检点,不应用权力两个字。”

爱米的牙齿格格的打颤,说道:“你的确不应该。”

都宾道:“至少我还有权利向你说几句话。”

“你真慷慨,亏你还来提醒我,怕我忘了你给我们的恩惠。”

威廉说:“我所说的权利,是乔治留给我的。”

“对了,你昨天还侮辱他来着。我永远不能饶你,不能饶!”爱米又激动又生气,一句句的冲着少佐说着。

威廉忧郁的说道:“爱米丽亚,你说这话不是当真吧?难道我一时匆忙说错的话,竟比一辈子的忠心还重要吗?我认为我的行事并没有侮辱乔治。假如咱们彼此责备,我想乔治的老婆,乔治儿子的母亲,总不会责备我吧。以后等你有了空闲,你再仔细想想,你的良心准会收回你现在所说的。你看,你现在不是已经把它收回了吗?”爱米丽亚低了头。

他接着说:“你激动的原因,绝不是昨天的一番话。爱米丽亚,那些话不过是个借口而已。这十五年来我一直护着你爱着你,这点意思还猜不出吗?多少年来我已经知道怎么测度你的感情和分析你的思想了。我很清楚你的感情有多深多浅。你能够忠心的抱着回忆不放,把幻想当作无价之宝,可是对于我的深情却毫无反应,不能用你的感情来回报我。如果换一个慷慨大量的女人,我一定已经赢得了她的心了。你配不上我献给你的爱情。我一向也知道我一辈子费尽心力要想得到的感情不值什么。我知道我是个傻瓜,也是一脑子的痴心妄想,竞为了你的残缺不全的浅薄的爱情,甘心将我的热诚,我的忠心,全都献出来。现在我不跟你再讲价钱了,我自愿放弃了。我也并不怪你,你心地善良,并且已经尽了力。可是你的确够不上我给你的爱情。一个品质比你高贵的人或许倒会因为能够分享我这点爱情而觉得得意呢。再见了,爱米丽亚!我一向看着你内心的挣扎。现在你不必挣扎了。咱们两人对于它都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