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1)
她们是第三天来到乡村的。在村头，母亲向一个正在田里干活的农民打听了木焦油工厂的地址，然后她们沿着一条崎岖的林间小道走下去，很快就来到一片圆圆的林中空地上，这里堆着木炭和沾着木焦油的碎木片。
“终于找到了!”母亲四下打量了一下说。
雷宾正坐在用木板和树枝搭起的窝棚外面吃午饭。桌子是用三块没刨平的木板拼凑的，下面用几根埋在土里的木桩支撑着。他全身黑黝黝的，穿一件衬衫，敞着怀。同桌吃饭的除叶菲姆以外，还有两个小伙子。雷宾第一个发现她们，他手搭凉棚眺望着，默默地等待着。
“你好啊!米哈伊洛老兄!”母亲离老远就喊起来。
雷宾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迎上去。他认出了母亲，就停下脚步，笑嘻嘻地捋着大胡子，他的手也黑黝黝的。
“我们这是去朝圣!”母亲走过来，说道，“想顺便看望一下您老兄!这是我的同伴，她叫安娜……”
母亲撒了个谎儿，自以为很得意，斜眼望了望索菲娅那严肃认真的面孔。
“你好!”雷宾说着笑了笑，面色有些阴郁。他握了握母亲的手，向索菲娅点头致意，又说：“不要说谎嘛。这不是在城里，在这里用不着说谎。全是自己人……”
坐在桌前的叶菲姆，机灵地瞅着两个朝圣的女人。同时跟同伴们低声说着什么。等到两个女人来到桌前，他便站起来，向她们鞠了一躬。另两个小伙子坐着没有动弹，好像没见到客人。
“我们这些人像修士一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雷宾拍了拍母亲的肩膀说，“谁也不会到我们这儿来。老板不在村子里，老板娘生病住院了，只好由我来当管家啦，快请坐吧。饿了吧?叶菲姆，快拿牛奶来!”
叶菲姆不慌不忙地朝窝棚里走去。母亲和索菲娅从肩上取下挎包。那个瘦的高个小伙子站起身来，走过来给她们帮忙。另外一个留长发的矮个小伙子没有动弹，双肘支撑在桌子上，沉思地望着她们，时而搔搔头发，低声哼着歌曲。
木焦油散发出呛人的气味，夹杂着腐烂的树叶臭味，熏得人头晕脑胀。
“他叫雅科夫，”雷宾指着高个小伙说，“那位叫伊格纳季。对啦，你儿子怎么样?”
“他在坐牢!”母亲叹了口气说。
“又坐牢啦?”雷宾吃惊地说，“他喜欢坐牢还是怎么的……”
伊格纳季不再哼歌曲，雅科夫接过母亲手中的拐棍，对她说：
“快坐吧!……”
“你老站着做什么?快坐下吧!”雷宾对索菲娅说。索菲娅没说什么，静静地在一段木头上坐下，仔细望了望雷宾。
“什么时候被捕的?”雷宾在母亲对面坐下来，问道。接着，他又摇了摇头，高声说：“你真倒霉啊，尼洛夫娜!”
“没事儿!”母亲答道。
“怎么?你挺得住?”
“不是我挺得住，而是我知道不这么做不行呀!”
“那好，”雷宾说，“那你就说说吧……”
叶菲姆拿来一罐牛奶，从桌上拿一只茶碗用水涮了涮，倒了一碗牛奶，放在索菲娅面前，同时注意听母亲在说些什么。他走路和倒牛奶都格外小心，不发出一点声响。母亲把事情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大家听了都沉默不语。在最初的一分钟，彼此之间谁也不看谁。伊格纳季坐在桌旁，把肘支在雷宾肩上。雅科夫倚在一棵树上，两手抱在胸前，低垂着头。索菲娅紧锁眉头，打量这些农民……
“好啊!”雷宾把声音拉长道，“原来是这样，公开游行!”
“要是我们也组织这样一次游行，”叶菲姆说着苦笑了一下，“农民们会打死我们!”
“的确如此!”伊格纳季点点头说，“算啦，我到工厂里做工去，那里比乡下好一些。”
“照你这样说，他们会审判巴维尔?”雷宾问道，“那么你听说了吗，他们会怎样处罚他呢?”
“罚他做苦役，或者终生流放西伯利亚……”母亲低声回答。
三个年轻人立即抬眼望了望母亲，雷宾低下头，迟疑地问道：
“他策划这件事时，知道自己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吗?”
“他知道!”索菲娅高声道。
大家都不做声了，安静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在沉思的时候被冻僵了似的。
“是的!”雷宾严厉而又郑重地说下去，“我也认为他是知道的。他是个办事认真的人，不经过深思熟虑，他是不会去做的。喂，伙计们，看见了吧?人家明知干这种事要挨刺刀，要服苦役，可还是要去干。就是亲妈躺在地上拦住他，他也会跨过去。尼洛夫娜，他会从你身上跨过去吧?”
“他会这么做的!”母亲哆嗦了一下说，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重重地叹了口气。索菲娅静静地抚摩着她的手，并且紧皱双眉，目不转睛地盯着雷宾。
“这才像个人样儿!”雷宾轻声说，然后用那双深色的眼睛望了望大家。在场的六人又沉默了。一束金色的阳光像彩带似的悬在空中。一只乌鸦在附近不住地叫着。母亲不时地东张西望，她想到五一节发生的事，心里就乱七八糟的，想到儿子和安德烈，就更伤心了。在这片不大的树林空地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木焦油桶和连根刨出来的树墩。橡树和白桦树紧紧地把这片空地包围起来，仿佛在悄悄地从四面八方向空地中央推进。四周寂静无声，凝然不动的树木在地面上投下一片片暖和的阴影。
雅科夫忽然离开他倚着的树干，走到一旁，停下来，猛然抬起头来，厉声问道：
“我和叶菲姆去当兵，就是去对付这些人吗?”
“你以为是去对付谁?”雷宾沉下脸反问道，“他们要我们自相残杀，这是他们的诡计!”
“我反正是要去当兵的!”叶菲姆固执地说。
“谁说不让你去当兵啦?”伊格纳季高声说，“你走吧!”
说到这里，他两眼盯着叶菲姆，冷笑说：“只是到了那时，你要瞄准我的脑袋开枪，不要把我打成残废，要一枪打死我!”
“这种话我都听得腻了!”叶菲姆尖声道。
“别着急嘛，伙计们!”雷宾审视着他们，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劝解说，“你们看看这位妇女!”他指着母亲说，“现在她儿子很可能没什么希望了……”
“你说这些做什么?”母亲伤心地说。
“应当说!”雷宾沉着脸说道，“要让他们知道，不能让你的心血白白耗费了。结果怎样呢，她被这一切吓倒了吗?尼洛夫娜，那些书你带来了吗?”
母亲望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带来了……”
“好的!”雷宾一拍桌子，兴奋地说，“我看见你来了，心里马上就明白了。要不是为了这事，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们都看见了吧?儿子被打倒了，母亲就站到他的队伍中来!”
说到此，他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手臂，做出示威的样子，骂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