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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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7

第二章7

说来也怪,母亲的日子过得非常平静,有时连她自己也为此感到惊奇。儿子在坐牢,她知道,等待他的是严厉的惩罚,可是每当想到这些,她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安德烈、费佳和其他许多人。在她看来,儿子的形象和那些与他命运相同的人们一样,渐渐变得高大起来,引起她凝思遐想。每当她想到巴维尔,她就不知不觉地联想到其他人。这种思念像一道道强弱不同的光线向四方扩展着,想照亮一切,把一切都集中到一个画面上。这样一来,她就无法集中思想老想一件事,不让她老是惦念儿子,为他担忧了。

索菲娅很快就出远门去了,过了四五天才回来,她倒是很高兴,一副生动活泼的样子。可是刚待了几个小时,她又不见影儿了,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才回来。看来她交际广,四处周旋。不过她偶尔也来看望弟弟,她的到来,给弟弟寓所里带来了音乐,带来了朝气。

现在母亲也爱听音乐了。每当索菲娅弹钢琴时,她就感到有一股热浪在她胸中激荡,一直流入她的心田,使她的心跳得更均匀了。这时她的思潮像播撒在雨水充分、深耕细作的沃土里的种子,迅速地生长起来,在音乐的感染下,化作千言万语涌上她的心头。

母亲最不喜欢的是索菲娅的邋遢习气,东西到处乱扔,烟蒂和烟灰满地都是,尤其是她那毫无顾忌的谈吐,和尼古拉平稳自信、一向文雅严肃的言谈举止相比,就更让人看不惯了。母亲觉得,索菲娅还是个孩子,可她偏要装作大人的样子,反而把大人都看做好玩的玩具。她说劳动如何神圣,可她又不爱整洁,害得母亲替她收拾,多做不少事;她崇尚自由,可是在母亲看来,她待人粗暴,爱着急,喜欢与人争吵,这显然是压制别人。母亲看出,她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因此对她特别小心,处处留心,母亲知道,索菲娅不如尼古拉,不会给她带来始终如一的亲切和温暖。

尼古拉总是心事重重,他的生活十分单调,但有条不紊:每天早上8点,他一边喝茶,一边看报,同时给母亲讲点新闻。母亲听他讲着,好像亲眼看见生活这部沉重的机器正在无情地压榨着人们,把他们变成金钱。在母亲看来,他和安德烈有某种共同之处,和安德烈一样,他待人厚道,不讲人坏话。他认为,在这种肮脏的社会里,人人都有过错。但他对待新生活,却不怎么信心十足、态度明朗。他说话时语气很冷静,像个正直严厉的法官,就是讲述可怕的事情,脸上也总是带着安静的笑容,微笑中透露着遗憾,但他眼神是冷淡而又坚定的。望着他那双眼睛,母亲知道他这种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宽恕,也不可能宽恕。同时她又觉得,这种刚正不阿的性格对他本人也没有好处。她可怜尼古拉,越来越喜欢他了。

9点钟,尼古拉上班去了,她就动手收拾房间,准备午饭,然后把手洗干净,穿上整洁的衣服,坐在自己房间里看书里的插图。她已经能够识字,不过读起书来十分吃力。拿起书读一会儿,她很快就感到困,再也看不进去了。可是那些插图却使她像孩子似的着迷,因为这些插图在她面前展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一切她都看得懂,如庞大的城市、漂亮的楼房、机器、轮船、纪念碑,人类创造的无数财富,还有大自然创造的令人赞叹的千姿百态的杰作等。很明显,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了,它每天都展现出一些巨大的美妙神奇的东西,而生活中的这些无穷财富和不可胜数的美景,则越来越强烈地吸引着母亲已觉醒的饥渴的心。她特别喜欢看大型的动物画册,虽然这些画册的说明文字是外文,但她仍能从中理解世界的美丽、富饶和辽阔。

“大地真辽阔啊!”她对尼古拉说。

她最喜爱昆虫,特别是各种蝴蝶。她常惊奇地望着画册中的昆虫,感慨地说:“真美啊,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对吗?这些好看的小东西到处都是。可是它们都躲着我们,还没等我们看见,它们就从旁边飞走了。人们东奔西忙,糊里糊涂混日子,什么也不能欣赏。他们要是有时间去欣赏这些东西,那么他们将享受多少快乐呀。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家,每个人都为了全体,对吗?”

“正是这样!”尼古拉笑着说,他又给她一些带插图的书。

晚上,尼古拉家里常有客人聚会。客人中有美男子阿列克赛?瓦西里耶维奇,此人面色白晰,留着乌黑的大胡子,气派十足,不爱说话;有罗曼?彼得罗维奇,此人满脸粉刺,圆脑袋,总是遗憾地咂巴着嘴;有伊凡?达尼洛维奇,此人十分瘦小,留着山羊胡,尖嗓子,急性子,喜欢大叫大喊,说话爱带刺;有玩笑大师叶戈尔,他喜欢取笑自己,也取笑同志们,还拿自己日益加重的疾病开玩笑。还有一些客人来自几个远方的城市。尼古拉同他们低声交谈,每次都谈很长时间。话题只有一个,就是世界各国工人的事。他们喜欢争论,好激动,常常是手舞足蹈,然后喝彩。有时尼古拉趁大家高谈阔论,便一声不响地起草传单,然后念给同志们听,并且当场用印刷体誊写清楚,母亲把撕碎的手稿认真收拾好了烧掉。

母亲给大家倒茶时,见他们热烈地谈论工人生活和命运,谈论如何迅速有效地在工人中传播真理,提高工人斗志,她心里暗暗感到惊奇,他们时常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有时还互相指责,气哼哼的,然后又争论起来。

母亲觉得,她比这些人更了解工人的生活。她认为,对他们所担负的任务之艰巨,她比他们看得更清楚。正因为如此,她对他们很宽容,有时甚至有点为他们担心,正如大人看见孩子们假扮夫妻又不知这种关系的悲剧性质的心情一样。有时她无意中把他们的言论跟儿子和安德烈的言论相比较。相比之下,她感到两者之间有差别,只是起初她不能理解这种差别。有时她觉得,这些人喊叫起来比镇子上的工人的嗓门还高,不过这时她就对自己解释说:“知道得越多,嗓门就越高……”

可是母亲经常看到,这些人好像在相互较劲,表面上激动万分,好像每人都想向同志们证明,他比别人接近和珍视真理。别人听了不服气,也来证明自己接近真理,就争论起来,态度激烈而粗暴。她觉得,人人都想显示自己高明,这使她感到恐慌和忧虑。她耸动眉头,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大家,心想:“巴维尔和他的伙伴们被人忘掉啦……”

他们争论时,母亲总是认真地听着,她当然听不懂,但她仔细揣摩争论的话题,她看出,在镇子上,人们在谈论“善”的时候,说得比较含糊,是把它当做一个笼统的说法来使用的。这里的人却把它加以分析,仔细考虑它的各种含义。镇子上的人感情色彩较为强烈,但这里的人思想敏锐,喜欢分析问题。这里谈论的多半是如何打碎旧世界,镇子上谈论的是向往新事物。因此,母亲觉得,儿子和安德烈的言论更亲切易懂……

她发现,当某个工人来找尼古拉时,他就摆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脸上充满微笑,说话的语调也与往日不同,不知是更加粗鲁,还是更加满不在乎。

“他是为了让工人听懂他的话!”母亲心想。

但是这种想法并没有使她得到安慰。她发现来做客的工人仍旧很紧张,好像心里很别扭,说话时拘束得很,不像同她这样一个普通妇女谈话那样轻松自然,有一回,趁尼古拉不在,她对一个年轻工人说:“你干什么这么紧张呀?又不是小学生考试……”

那工人咧嘴笑了笑:“到了生疏的地方,虾也会变红的……毕竟不是亲兄弟。”

萨申卡有时也到这里来,但她每次都不久留,说话总是绷着脸,一本正经的,每次离开时都问母亲:“巴维尔?米哈伊洛维奇身体好吗?”

“多亏上帝保佑!”母亲说,“还算好,他情绪很好!”

“代我向他致意!”姑娘说完就不见了。

有时母亲也向她诉苦,说巴维尔还要关押很久,开庭受审的日子还未定下来。这时萨申卡沉下脸,沉默不语,只见她的手在颤抖。

这时母亲真想对她说:“亲爱的,我知道你爱他……”

但她始终没敢开口。姑娘那严厉的面孔、紧闭的嘴唇和严肃认真的谈吐,好像预先拒绝这种爱抚。于是她连声叹气,握着姑娘的手,心想:“你也太不幸啦……”

有一天,娜塔莎来了。看见母亲在这里,她高兴极了,于是久久地亲吻着母亲,忽然她停下来轻声说:“我母亲去世了,去世了,我可怜的妈妈!”

说到此,她使劲地摇头,连忙擦掉眼泪,接着说:“我真可怜她,还不满五十岁呢,她本来还能活很久,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你也许会认为,对她来说,死了比活着更好些!她成天一个人待着,同什么都格格不入,谁也不理她。她整天担惊受怕,怕父亲骂她。难道她这样也算生活?人家活着都怀着美好的希望,可她活着没有任何希望,只有遭受欺侮……”

“你说得对,娜塔莎!”母亲说,“人活着就是怀着美好的希望,要是没有希望,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她亲切地抚摸着姑娘的手,问道:“就剩您一个人了?”

“是的!”姑娘轻声说。

母亲沉默了一下说:“不要紧,好人是不会孤单的,总会有人来帮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