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
“快点啊!”波尔德那夫把头伸进帷幕,悄声说。
王子这时正饶有兴味的聆听德?舒阿尔侯爵说话。侯爵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小粉扑,解释怎样扑白底粉。萨丹坐在一个角落里,打量着这些先生。她的脸像处女般纯净。服装员儒尔太太正在准备维纳斯的紧身服。她的年龄很难看出来,脸上布满皱纹,神情木然,就和那些谁也没有见过她们曾经年轻的老姑娘一样。她是在化装室的灼热空气中,在巴黎最著名的大 腿和乳 房中熬枯了的。她永远穿那件旧的黑袍,在她那扁平而没有女性特征的胸前,别着密密麻麻的别针。
“请原谅,先生们,”娜娜拉开帷幔,说道,“可是你们猛然一进来,吓了我一跳……”
大家回过头来,她还是没穿什么衣服,只不过把薄沙小胸衣扣上了钮扣,半掩酥 胸。这几位先生刚闯进来时,她正匆忙脱去鱼贩子的戏服,脱了一半,衬衣的一角尚未掖进裤里呢。她的双臂直至肩膀都裸露着,乳峰坚挺,显示着这金发的丰腴女人的青春活力。她一只手抓住帷幔,似乎准备着略受惊吓时立即拉上帷幔。
“真的,我刚才着实吓了一跳,我绝对不敢……”她吃吃地说,装出一副娇怯的模样,脖子红红的,羞涩地笑着。
“得了,得了,大家并没怪你嘛,觉得你挺好的!”波尔德那夫大声说。
她依然做出天真少妇的忸怩,触痒似的扭着腰肢,连声说:
“殿下太赏脸了……请殿下宽恕,我这个样子接待殿下……”
“是我唐突了,”王子说,“可是,夫人,我抑制不住要来祝贺你……”
娜娜仅穿一条衬裤,从容不迫地从几位先生中间走向梳妆台。众人闪过一旁给她让路。她的臀 部肥圆丰满,裤子绷得紧紧的,异常高耸的乳峰在微微颤动,妩媚迷人的笑靥,她向大家致意。突然,她似乎认出了米法伯爵,亲切地向他伸出手去让他吻,又责怪他不该不来参加她的晚宴。王子殿下也屈尊打趣起米法来了;米法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他把她那只刚洒过香水、还有点湿的小手抓在自己滚烫的手中握了片刻,身上微微发抖。伯爵刚在豪饮善食的王子家里饱食了一顿,两人都有了酒意,但仍矜持庄重没有失礼。米法为了掩饰内心的骚动,只想出一句关于房间里太热的话。
“我的天!这儿真热!”他说,“夫人,你在这样的温度下怎么呆得下去?”
他们正要就这话题谈下去,化装室门口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波尔德那夫拉开铁格窥视孔的木板看时,原来是方唐,后面跟着普律利埃尔和博斯克,三个人的胳膊下面都夹着酒瓶,手持酒杯。方唐敲门,大声说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他掏钱买了香槟酒请客。娜娜用目光向王子探询。这何须问得!王子不想妨碍任何人,他很欢迎他们进来。可方唐不待同意已经进来了。他口齿不清,一再重复说:
“我不是吝啬鬼,我掏钱买香槟酒……”
突然,他瞥见王子在场,他原先并不知道他在这里。他愣住了,但很快灵机一动,露出滑稽而郑重的样子,说道:
“达戈贝尔国王在走廊外面,请求与王子殿下干杯。”
王子微笑,大家觉得怪有趣的。可是,化装室太小了,容不下这么多人,只得挤一挤啦;萨丹和儒尔太太被挤到墙边,紧挨帷幔,男人们挤在半裸的娜娜四周。三个男演员还穿着第二幕的戏服。普律利埃尔摘下瑞士海军司令帽,因为帽顶的大翎毛会被低矮的天花板碰掉。博斯克穿着紫色外套,戴白铁皮王冠,醉得站立不稳,他死劲撑着,向王子行礼,俨然一个君王接见邻国王子。酒杯里斟满了酒,大家碰了杯。
“为殿下干杯!”博斯克老头庄重地说。
“为军队干杯!”普律利埃尔加了一杯。
“为维纳斯干杯!”方唐叫道。
王子煞有介事的,举了举酒杯,彬彬有礼地连施三个礼,轻声说:
“夫人……海军上将……陛下……”
他仰脖一饮而尽。米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也跟着干杯了。大家神情肃穆,如在宫廷。在煤气灯的热气下,假戏真做地演了这出滑稽剧,把舞台搬到这儿来了。娜娜忘了自己仅穿一条衬裤,裤子外面还露出一角衬衫,却也扮演起贵夫人,俨若维纳斯王后,打开小小的房间迎接国宾。她一句一个王子殿下,恭恭敬敬地行着大礼,把戏中人物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视为君王和伴君的大臣。而这个真正的王子,王位的继承人,居然在一群化装的假神仙当中,在一些蹩脚演员、妓 女、服装员、布景工人以及玩弄女人的男人当中泰然自若,这种离奇荒诞的怪现象,竟没有人觉得可笑。这情景倒引发了波尔德那夫的奇想,如果王子肯在《金发维纳斯》的第二幕像这样客串一次,那他的票房收入一定高得无法估计。
“喂!现在把我的小娘儿们都叫下来,如何?”他不再拘谨执礼了,喊道。
娜娜不肯。但她也放肆起来,化装得怪模怪样的方唐吸引了她。她用身子碰碰他,贪婪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吞进肚里,就如孕妇因妊娠反应想吃些适口的东西一样。突然,她亲昵地对他说:
“呃!斟酒呀,你这大傻瓜!”
方唐又往杯子里斟满了酒,大家喝了,重复着刚才的祝酒词:
“为殿下干杯!”
“为军队干杯!”
“为爱神干杯!”
娜娜打个手势请大家安静。她高举酒杯,说:
“不,不,该为方唐干杯!……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为方唐干杯!为方唐干杯!”
于是,大家第三次举杯,向方唐表示祝贺。王子见这个少妇死盯住方唐,便向这个丑角致意。
“方唐先生,”他彬彬有礼地说,“我为你的成功干杯!”
王子殿下的礼服下摆扫着身后的大理石梳妆台。这房间像寝室又像小浴室,脸盆和湿海绵冒出水汽,香味夹着酒的微微酸味。王子和米法伯爵把手抬高,避免碰到夹在他们中间的娜娜,他们略一动弹,就会触及她的屁股和乳 房。儒尔太太一滴汗也没有,木然地一旁等待。而萨丹目睹王子与衣冠楚楚的先生,居然和戏子们一起讨好一个裸体女人,她感到惊诧,原来上流社会的人也不是那么干净的。
巴里的老爹在走廊里摇铃了。他来到休息室门口,看见三个男演员仍穿着第二幕的戏装,不禁急了。
“哎呀,先生们,先生们,”他结结巴巴地说,“请你们快点……观众休息室那儿的铃已经响过了。”
“得了,”波尔德那夫不急不躁地说,“让他们等好了。”
举了几次杯,酒尽了,演员们上楼换装去了。博斯克把刚才浸到酒里去的胡子取下来,令人可敬的胡子去掉之后,他的醉汉面目毕现无遗,脸色憔悴发青,完全是一个贪杯的老戏子。他在楼梯脚下用嘶哑的嗓子在跟方唐谈论王子:
“嗯?我给他的印象很深吧?”
现在,娜娜的化装室里只剩下王子、伯爵和侯爵。波尔德那夫跟着巴里约走了。他吩咐巴里约在通知娜娜之前不许敲幕锤。
“先生们,对不起了,”娜娜说。她又继续涂抹双肩和脸部,她对这两个部位特别注意,因为在第三幕要裸体出场。
王子和侯爵在长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只有伯爵仍站着。令人窒息的闷热更增加了他们的醉意。萨丹见这些先生同她的女友关上房门,便识趣地退到帷幔后面的一只箱子上坐着等待,心里却是烦透了。而儒尔太太则目不斜视地,安详地来来去去,不哼一声。
“你的圆舞曲唱得真妙。”王子说。
谈话就这样开始了,但讲的句子都很短,而且经常停下来,娜娜也不能回答每一句问话。她用巴掌把冷霜抹到两臂和脸上,然后用毛巾涂上油彩。有时候,她没照镜子,却笑吟吟地向王子频送秋波,手仍在涂抹油彩。
“殿下太宠我了。”她轻声说。
侯爵目不转睛地盯着娜娜,觉得很是赏心悦目。后来,他也说话了:
“呃,”他说,“乐队不能伴奏得轻一点吗?乐声盖过你的嗓音,这是不可饶恕的过失。”
娜娜没有搭讪。她拿起小粉扑,小心翼翼地轻扑着,身子往前倾,向着镜子细细端详。她弯得那么厉害,浑圆的屁股高高撅起,衬裤绷得几乎胀破,殿部的轮廓十分清晰。她轻扭屁股,表示对侯爵的恭维一个回应。
大家无话可说。儒尔太太发现娜娜的右裤腿上有一道裂缝,就从胸口取下一枚别针,跪在地上,替她拾掇。娜娜似乎不知道此人的存在,仍在扑粉,并小心地不让粉落在颧骨上。这时,王子说,如果她往伦敦演唱,整个英国都会为她鼓掌喝彩的。娜娜报以妩媚的一笑。她左边的脸蛋被厚厚的白粉涂得雪白。然后,她收起了笑容,现在要涂胭脂了。她凑近镜子,用指头在小瓶里蘸了胭脂,抹在眼睛下面,轻轻地抹开,一直抹到太阳穴旁边。这几位先生保持着恭敬的静默。
米法伯爵一直没有开口。他不禁回想起他的青年时代。他小时候睡觉的那个房间冷冷的。到了十六岁,每晚临睡前总要吻吻他的母亲,并把这冰冷的吻带进梦乡。有一次,他从一扇半掩着的门前经过,瞥见女仆在里面擦身子,从青春期直至结婚,这是惟一使他内心骚动的回忆。后来,他结了婚,太太严格地履行妻子的义务,而他却因为笃信宗教,对夫妻之道有一种厌恶和反感。如今他年纪渐渐大了,老了,依然对肉欲的快感一无所知。他屈从于严格的宗教教规,按照箴言和道德规范打发日子。现在,他突然闯进了女演员的化装室,面对着赤 裸裸的女人。他连妻子是怎样穿吊带袜都没有看见过,现在却目睹一个女人最肉感的细节,他的整个身心都在抗拒。从什么时候起,娜娜逐渐闯进他的生活,这使他恐惧。他想起读过的宗教书籍,回忆起从童年起就不断听到的魔鬼附身的故事。他相信有魔鬼。他隐隐觉得娜娜就是魔鬼,她的笑,她的乳 房,她的屁股,都充满了邪恶。他警戒自己一定要把持住不受诱惑,他懂得如何抗拒,如何自卫。
“那就一言为定了,”王子说,他随随便便地坐在沙发上,悠然自得,“你明年到伦敦来,我们会热情接待你,使你再也不想回法国……喂,亲爱的伯爵,你对你们的美人儿不够重视,我可就要把她们全抢走了。”
“他才不在乎呢,”侯爵揶揄说,他在熟人中说话往往失之草率,“伯爵本身就是道德的化身。”
娜娜听了这话,不禁好奇地望着伯爵,使米法极为不快。但他立即为自己的反应惊讶了,生起自己的气来。为什么在这个婊 子面前,被人说自己是正人君子就会局促不安呢?他真想打她一顿。就在这时,娜娜的眉笔掉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他也急忙跑过去捡,两人的气息交流在一起,维纳斯松散的头发垂拂在他的手上。他感到一阵亢奋,夹杂着一丝忏悔,这是一个正在犯罪的天主教徒的亢奋,而因害怕下地狱而变得更加强烈。
这时,门外传来巴里约的询问:
“太太,我可以敲开幕锤了吗?观众等得不耐烦了。”
“等一会儿,”娜娜不慌不忙地回答。
她把眉笔在一个黑罐里蘸了蘸,然后,鼻子紧贴着镜子,闭上左眼,轻轻地用眉笔描睫毛间的眼皮。米法站在她的背后,从镜子里看见她浑圆的双肩,掩在红色暗影里的酥 胸。他虽然努力克制自己,但眼睛总离不开她的脸庞,她低垂美目更见俊俏,两个酒涡似乎盛满了情 欲。等到她闭上右眼,用眉笔去描的时候,他明白自己已被征服了。
“太太,”催场员气急败坏地又叫了起来,“观众在跺脚啦,他们会把座位砸了的……我可以敲开幕锤了吗?”
“嘘!”娜娜不耐烦地说,“敲吧,我不管……如果我没有化好妆,那就让他们等着去吧。”
她平静下来,转身笑着对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