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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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4)

第八章 (4)

但从这个晚上开始,他们越来越不和睦了。整整一个星期,打耳光的声音就如时钟的滴答声,在调节他们的生活。娜娜经常挨揍,竟像软滑的衣料一般柔和,皮肤也娇嫩了,白里透红,摸上去滑腻,看上去油亮,反倒更漂亮了。普律利埃尔越发疯狂地追求她,方唐不在家时他就来,把她逼到墙角要吻她。但她竭力挣扎,立即涨红了脸,又气又羞。他居然戏弄朋友的情侣,太可恶了。普律利埃尔自尊心受挫,十分恼火,嘲笑她真是太蠢了!她怎么会钟情于这么一个猴子!那只大鼻子成天耸动着,一个丑八怪,十足的下流胚,何况又经常把她揍得半死!

“我就是爱他这个样子。”有一天,她平静地回答他,坦然承认她有这个可怕的癖好。

博斯克只要能够经常到他们家吃饭便满足了。他常在普律利埃尔背后耸肩膀,这家伙虽然英俊,可太轻浮了。博斯克有好几次目睹方唐和娜娜打骂的场面,吃甜食时,方唐掴娜娜的耳光,博斯克只管大嚼特嚼,他认为男人打女人是天经地义的寻常事。他总是以赞叹他们的幸福作为受到款待的报答。他自诩为哲学家,视世事如浮云,功名如粪土。有时,桌子收拾干净以后,普律利埃尔和方唐往椅子上一仰,忘乎所以地大讲往日的成就,还拖着戏腔,比划手势如在舞台,一直吹到凌晨二时。博斯克却不插话,许久才轻蔑地哼一声,悄悄地把那瓶白兰地喝个点滴不剩。塔尔玛如今还声名显赫吗?不,已经销声匿迹了。那么让他安静吧,谈这些真是太蠢了!

一天晚上,他看见娜娜在流泪。她脱下短上衣,给他看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背部和胳膊。他看了看她的皮肤——笨蛋普律利埃尔也会这样做。然后,他用教训人的口吻说:

“姑娘,有女人的地方就有耳光,这是拿破仑说的……用盐水洗洗吧,盐水治这些小伤口最好。算了吧,你还会挨打的,只要骨头没打折,你就别抱怨了……你知道,我不请自来,是看见你买了一只羊腿。”

列拉太太却没有这一套哲学。每当娜娜把白皮肤上的新伤痕向她亮出时,她总是大声惊呼。方唐要杀她的侄女儿了,这事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事实上,方唐早已把她赶出了门,说他不想在他家里再见到她。从这天起,每逢在娜娜家遇到方唐回来,她便不得不从厨房溜走,这对她是极大的侮辱,所以她不停地咒骂这个粗野的家伙,尤其指责他没有教养。她说话时活像一个上流社会的妇女,谁都不如她有教养。

“啊!他一点礼貌也不懂,”她对娜娜说,“这是明摆着的事。他的母亲肯定是个粗人,别不承认,这是一目了然的……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虽然我这把年纪的人应该受人尊敬……可是你呀,真的,你怎么受得了他的虐待呢?因为,我不是自吹,我总是教你举止文雅,懂规矩,你在家里受到好教养的。是吧?我们姑侄相处是很融洽的。”

娜娜默默地垂头听着。

“还有,”姑妈接着说,“你一向结交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昨天我还跟佐爱在家里谈到这事。她也不明白,说:‘怎么搞的嘛,太太把伯爵先生这样完美的人物捏在手心,随心所欲的摇弄。’——这里没有外人,你似乎把他弄得团团转——‘太太怎么反倒被那小丑作践呢?’我也说,挨打受骂还可忍,可我绝对不能容忍他对我不敬……总之,他一无可取之处。我都不愿意在家里挂他的照片。而你却为这样的畜生毁了自己!是的,你毁了自己。亲爱的,男人多是的,最富有的,做大官的,你都不放在眼里……够了!我不该讲这些话。可是,下次他再折磨你,我就要你立刻离开他,还要质问他一句:‘先生,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哪?’你知道,你要对他态度强硬些,就可以煞住他的气焰。”

娜娜抽抽搭搭地哭道:

“我的姑妈呀,我爱他。”

列拉姑妈眼看侄女许久才拿得出二十个苏给小路易做膳宿费,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当然,她本人可以委屈点,尽心抚养孩子,直至娜娜情况好转。可是想到方唐硬是阻碍了她和小孩母子在金子堆里打滚,她就窝了一肚子火,她恼得要娜娜舍弃这段爱情。她最后说出这样严厉的话:

“听着,总有一天他会剥了你的皮,你会来敲我的门的,而我的门是向你敞开的。”

很快,金钱问题成了娜娜最大的忧虑。方唐弄走了七千法郎,一定是把这笔钱藏在安全的地方,她也绝不敢问他,因为对于这个被列拉太太骂为畜生的人,她羞于开口,怕他认为她是为了他的钱才依恋他的。他答应过负担家用,开始几天,他每天早上拿出三个法郎。既然付了钱,他的要求也随之苛刻起来了,什么都要,牛油、肉、新鲜蔬菜、水果。如果她胆敢不从或暗示三个法郎不能买下整个菜场,他就暴跳如雷,骂她是个废物,浪费金钱,让商贩骗去钱财的笨蛋。还经常威胁她说要去别处搭伙。后来,过了一个月,有几天早上他忘了把三个法郎放在五斗橱上。她只得怯生生地婉转措辞向他讨,马上他们又大吵起来。他随便找个缘故就令她不得安生。

于是她宁可不再指望他那点钱了。而他呢,每逢他没有留下三个二十苏银币而依然有吃有喝的时候,他就快活得像只燕雀,热烈地吻娜娜,抱着椅子跳华尔滋。而她也十分开心。尽管入不敷出,她也宁可五斗橱上没有他放下的钱。有一天,她甚至把三个法郎留给他,谎称前一天的钱还有剩余。他昨日根本就没放下钱,他迟疑了一下,生怕娜娜借机奚落他。但她的眼睛含着柔情,吻他时,整个身子都紧贴着他,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他便把钱放进口袋了,手微微发抖,就如吝啬鬼抓住一笔差点丢失的钱一样。从此,他不再为钱担心,也从来不问钱是从那儿来的。吃土豆,他就黑着脸;如果吃火鸡和羊腿,他便笑逐颜开。即使白吃白喝,他依然动辄赏娜娜几个耳光,高兴时也打,为了练练掌上功夫。

娜娜找到了维持生计的办法。有几天,家里的食物还有过剩。博斯克每星期都有两天吃得消化不良。一天晚上,列拉太太看见锅里烧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自己却吃不到,悻悻地要走,她问娜娜是谁付的钱。娜娜一惊,无言以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好呀,这钱不干净,”姑姑明白了。

为了求得家宅安宁,娜娜只好向命运屈服。再说,这也是特里贡那个老太婆的过错。那一天,方唐为了一盆鳕鱼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娜娜在拉华尔街遇见特里贡,特里贡正好也手头拮据,娜娜便应允了她的提议。方唐六点之前是绝不回家的,她有整个下午可以自由支配。她用肉体赚回四十法郎,六十法郎,有时更多的一些。如果当初她珍惜她的地位,本来可以要十个或十五个金路易的,而现在她只求得应付家用便心满意足了。晚上,她便忘掉了白天遭受的屈辱。博斯克撑涨了肚皮,方唐双肘支在桌子上,神情傲慢,任娜娜吻他的眼睛,好像自己是个值得女人爱慕的美男子。

娜娜盲目地痴恋她的那位宝贝,可爱的小狗,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重新沦为初当妓女时的泥坑。她像最初当雏妓那样,拖着一双旧鞋,四处流浪,在大街小巷寻觅一个一百苏的银币。有个星期天,在拉?罗什富科市场她碰见了萨丹,她冲过去责备她,又把罗贝尔夫人痛斥一顿。萨丹反唇相讥:“你不喜欢这件事,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也讨厌它。”娜娜心地宽大,接受了她的观点原谅了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向萨丹打听同性恋者不可告人的内幕。她获悉了一些连她这个阅人甚多的风月场上的老手都闻所未闻的秘事,不禁瞠目结舌,又是笑又是叫,觉得离奇荒诞,令人恶心。

说到底,她是因循保守的女人,不符合她的习惯都难以接受。方唐在城里吃饭时,她又到洛尔饭店吃饭了,听别人讲故事,讲男欢女爱,争风吃醋的事儿取乐。女顾客们听得心荡魂消,食量大增。但是,正如娜娜说的,她始终不能成为其中的一员。大块头洛尔慈母般常邀她到亚尼埃尔乡村别墅去住几天,这别墅够住七个妇女。娜娜婉拒了,她害怕。萨丹却向她咒骂,她不去可就错了,巴黎的先生们已经抛弃了你,去玩投饼游戏(投饼游戏:一个木箱成分几路,顶上开若干洞口,用小园铁饼投入洞内,落到标明分数的格内,积分多者胜。)了。于是娜娜答应迟些时候,等她走得开时再去。

这段日子,娜娜无心玩乐,忧心如焚。她需要钱。特里贡常常不需要她,她就不知道去哪儿卖淫。她和萨丹发疯般往外跑,在巴黎的街道里拉客,在泥泞的小巷,在煤气灯朦胧的光线下面出卖肉体。娜娜又重返城关的下等舞场,她当年就是在这里失身的。她又见到外马路的阴暗角落,她十五岁时在这路边的界石上接受许多男人的拥抱,她的父亲四处寻找要揍她。她和萨丹跑遍了这一区的舞场和咖啡馆,爬上被痰和啤酒弄得粘乎潮湿的楼梯。或者,悄悄地在各处转悠,穿过大街小巷,站在车辆进出的大门口守候。萨丹是在拉丁区开始卖身生涯的,她带着娜娜到布里埃和圣米歇尔大街的餐厅酒店去,可假期到了,拉丁区找不到主顾,她们只好折回环城大道,机会还多一些。她们从蒙马特尔高地走到天文台高地,就这样踏遍了全城。雨夜,她们磨坏了鞋跟;炎热的夜晚,汗湿的内衣贴住了皮肉。长时间的等待,漫无边际的徘徊,推撞争吵,领过路男人到不三不四的地方,忍受狂暴的蹂躏,完事后一边咒骂一边走下油腻的楼梯。

夏天快结束了。这是个夜晚酷热,暴风雨交加的夏天。她们俩吃过晚饭,九点钟左右一起出门。在罗列特圣母院街的人行道上,有两队卖笑的女人,匆匆走过两旁的店铺。她们撩起裙袍,低着头,目不旁视,急急赶往林荫大道。这就是布雷布区华灯初上时,饥饿的女人们出动拉客的情景。萨丹和娜娜沿着教堂向皮货街走去。在离富豪咖啡馆一百公尺的活动场所之前,她们放下一直小心撩起的裙子。任裙摆扫尘拂地,扭着腰肢,轻移玉步。她们走过一家大咖啡馆,被里面射出来的强光照耀着,她们更是盈盈碎步,昂首挺胸,朗声艳笑,向回首张望她们的男人飞媚眼。在这里,她们如鱼得水,如鸟儿归林般地大展身手。她们的脸庞儿抹得雪白,两片唇儿点得鲜红,眼皮儿涂得青黛,在夜色中具有撩人的魅力,就如露天商场上摆卖的廉价赝品。她们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她们依然欣欣自得,碰上有些冒失鬼踩掉了她们裙摆的边饰,她们就骂一声“猪猡”!就这样,一直走到十一点钟为止。

她们和咖啡馆的侍应亲亲热热地打招呼,站在桌边闲聊,接受顾客们请她们喝的饮料,慢慢地喝着,从容地坐下来等剧院散场。夜渐渐深了,如果她们不去拉?罗什富科市场一二趟的话,她们便沦为下流妓女,拉客的方式便粗野起来。树底下,沿着行人稀少、光线暗淡的林荫大道,可以听见有人粗暴地讨价还价,讲脏话和打骂。这时候,也有体面人家,父亲呀,母亲呀,女儿呀从这儿经过,他们对这样的场面已熟视无睹,并没加快脚步,仍若无其事地走着。娜娜和萨丹从歌剧院到体育馆来回空跑了十次以后,夜色愈见深沉,男人们全都匆匆回家去了。娜娜和萨丹依然坚守在蒙马特尔大街的人行道上。那儿直至深夜两点,饭店、酒吧间、肉食店还是灯光璀灿,一大群流妓守在咖啡店门口。这是夜巴黎最后一个灯火通明而热闹的角落,一夜销魂交易的最后一个市场。整条街到处都有成群的女人与男人公然讨价还价,洽谈出卖皮肉的生意,仿佛是妓院的露天走廊。有些夜晚,她们一无所获,回家时就要吵架。罗列特圣母院空寂无人,凄凉而幽暗。只有女人们的身影在游荡。这是该区最迟归家的一族,可怜的女人们因一夜的徒劳而恼火,她们仍不甘心,用沙哑的嗓音同几个在方丹街角或布雷达街角遇到的醉汉兜搭讲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