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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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2)

第十一章 (2)

娜娜忽然停了下来。她发现老鸨母特里贡正夹在挤拥的马车中间坐着,她是乘散雇马车来的,因坐在车里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她爬到车头的座位上,稳稳地坐着。她挺直身躯,神情故作矜持状,鬓角垂着长发卷,俯视她的妓女属民。受过她拉纤的女子都偷偷送去微笑,而她则摆出高傲的身份,佯作不识。她今天来这儿并不是牵线搭桥,而是以赌徒的身份,热切地来看赛马的,她最喜欢赛马,是个赌马狂。

“瞧!埃克托尔那个混蛋也来了!”乔治忽然说。

大家都觉得惊讶。娜娜都认不出她的埃克托尔了。他自从继承了那笔遗产以后,变得极为时髦起来。脖子上套着折角的硬领,颜色柔嫩的衣服把肩膀绷得更为瘦削,头戴无边小帽,他装出时髦人物的散漫不羁的模样,矫揉造作的行话俚语,细声细气,半吞半吐。

“他很有风度呀!”娜娜看得入了迷,说道。

嘉嘉和克拉莉丝把埃克托尔叫过去,扑在他的身上搂住他,想重新得到他的恋情,但他马上转身而去,带着戏弄而藐视的态度。娜娜使他心醉神迷,他急急跑过来站在她的马车踏板上。娜娜取笑他与嘉嘉,他喃喃道:

“啊!再别提她了,我早和那个老家伙断绝关系了。你知道,现在你是我心中的朱丽叶了!”

他说着把手扪在胸口上。娜娜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表示求爱,不禁笑出声来。说道:

“听我说,我今天可不是来谈情说爱的,你弄得我都忘了押赌注的事了。乔治,你看见那边那个卷发红脸大胖子的登记人吗?他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倒不令人讨厌,你去他那里给我押……啊!可是押哪匹才好呢?”

“我可不爱国,嘿,绝不!”埃克托尔说,“我全部押了英国人那匹马,如果英国人获胜那才痛快哩!法国人就给我滚开吧!”

娜娜听了很反感。这时,大家议论起各匹马的优点来。埃克托尔假充内行,认为所有的马都是驽马。维尔迪叶男爵的那匹马,倒是一匹雄伟的枣红马,只可惜训练时累跛了脚,不然倒是挺有希望的。至于科尔布洛兹的那匹,它不幸在四月间得了疝气病,至今尚未复元。咳,这些内幕,别人还一点也不知道呢。我用荣誉保证绝不说假话!末了,他劝娜娜押梅尚的那匹。这是不被众人看好的驽马,谁都不押它的注。可是,天晓得!这匹马体形多壮,多敏捷!这匹马肯定会让人们大出意料地吃惊!

“不,”娜娜说,“我打算押吕西昂二百法郎,押布姆一百法郎。”

埃克托尔一听就嚷起来:

“别押它,亲爱的,布姆差极了,连马主人自己都对它失去信心,你喜欢的那匹吕西昂,根本不可能,那是骗人的!我可以凭拉姆起誓,我还可以凭拉姆和公主起誓,这马的腿太短!”

他一连串地说着,气都透不过来了。菲力浦提醒他,吕西昂是得过铁骑大奖赛和良种马驹奖的。埃克托尔反驳说,这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相反,我们不应盲目相信它。而且这次是格雷沙姆驾驭它,那就别再瞎吵吵了吧!格雷沙姆正交坏运,绝不会跑到终点的。

在娜娜的马车上展开的这场谈论,似乎蔓延开去,整个草坪噪音聒耳,尖叫声此起彼落,充满着赌博的狂热,人们面红耳热,指手划脚。赌注登记人直立在车子上,大喊着胜负的牌价,记录着数字。这里不过是小赌客,押大赌注的都在称重量的围墙里面进行。这些都是腰包里没有多少钱的人在激烈较量;他们只能拿出五法郎一块硬币来碰碰运气,赢它百儿八十个法郎。简单说来,这场比赛的胜负全看司必利和吕西昂之间的一场决战。英国人的样子一眼便能认出来,他们在人群中踱来踱去,安闲如在自己家里,但脸上却透出兴奋的红光,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瑞丁爵士的那匹布拉玛去年夺去大奖,法国马那次惨遭败北,使许多法国人的心头至今还在滴血。所以今年如果法国再次挫败,那可就太惨了。出于民族自豪感,太太们都情绪激昂。旺德夫尔的马成为法国的荣誉堡垒。大家都宣扬吕西昂,为它鼓吹。嘉嘉、布朗斯、卡萝莉娜和其他女人都押了吕西昂。露茜因儿子在场,没下赌注。大家传开来,说萝丝委托拉博德特押了四千法郎。只有特里贡坐在车夫的旁边,依然在观望,在众说纷纭中表现得相当冷静。嘈杂声越来越高,中间夹着马的名字,在轻快的巴黎话和带喉音的英国话中,她巍然倾听,神色庄重地记录着,等待最后的抉择。

“娜娜呢?”乔治问道,“就没有一个人要它吗?”

的确没有人押这匹小母马,连提都没有人提,旺德夫尔马群里的这匹获胜希望微乎其微的马,被威名显赫的吕西昂压下去了。但是埃克托尔一听,把手一扬,说道:

“我忽然心血来潮,我押娜娜二十个法郎。”

“好哇!我押二十个。”乔治说。

“那么我押六十个。”菲力浦赶快附和。

他们不断加码,为了讨好娜娜,就互相竞争起来,好像在拍卖场抢购娜娜似的。埃克托尔说一定要用金币把这匹马埋起来,并且还要发动大家在它身上押赌注,他们打算去拉赌客,但当三个小伙子跑开去宣传时,娜娜对他们喊道:

“你们知道,我是一个钱也不押这匹马的……乔治,给我押吕西昂两百法郎,押瓦莱里奥一百法郎。”

可是,他们已经跑远了。娜娜洋洋自得地看着他们穿过车辆,弯着腰钻过马头,绕来绕去,跑遍了草地。见到马车上有熟人,就赶紧跑前去,怂恿他们押娜娜的赌注。达到目的,他们便回过头去,远远向娜娜比划着数目。娜娜站在车上,挥动着阳伞,于是群众爆发一阵哄笑。可是,他们的努力收效甚微。仅有几个男人肯听从他们的怂恿,比如斯特涅,他旧情难忘,押了六十法郎。女人们则干脆拒绝,谢谢啦,明知必输何苦白扔钱财!而且干嘛要为一个臭婊子出力?她的四匹白马,两个跟班,还有那副盛气凌人、详详自负的样子,令人看着就憋气。嘉嘉和克拉莉丝拉长了脸,责问埃克托尔何以如此怠慢她们。当乔治鼓足勇气走到米侬的马车旁边时,萝丝沉下脸把头一扭,根本不睬他。真是个烂污货,竟把自己的名字加在一匹马身上!米侬则透出好玩的神气,耐心地听着小伙子的宣传,嘴里直说女人总能叫人交好运的。

两个年轻人花了好长时间,最后找着登记人,买完赌注回来。娜娜问:

“怎么样?”

“你是四十。”埃克托尔答道。

“怎么?四十!”娜娜惊诧地叫起来,“他们原来说是五十的……这是什么缘故呀?”

这时,拉博德特又出现了。马场跑道正在清理闲杂人等。一阵钟声宣布初赛开始。在大家的期待低语中,娜娜问拉博德特,为什么娜娜这匹马的价码突然提高了。拉博德特含含糊糊地不作正面回答,说大家对这匹马的要求既然高了,当然价码也就提高了。娜娜对这个解释只好满意。再说,拉博德特似乎满腹心事,他告诉娜娜,旺德夫尔如果能脱身,他马上就会来这儿。

初赛的进行至结束,并没引起人们多大注意。而只翘盼着争夺大奖的比赛。太阳已被乌云盖住,阳光逐渐暗淡,草地上一片灰黯。接着,风又吹起,继之暴雨骤降,倾盆而下。人群一阵骚乱,有呼叫的,有笑骂的,有嬉闹的,步行的和站着的人纷纷奔往卖饮料的棚下避雨。马车上的妇女,用双手紧攥阳伞,用尽气力遮住身体,跟班杂役们慌忙撑开车篷。暴雨顷刻间又骤然停了,太阳又在飞扬的毛毛雨中射出白花花的光芒,厚云绽开一道道蔚蓝的裂缝,乌云拂过森林,天空又露出了笑脸,妇女们吁了一口气,也都笑了。马匹打着响鼻,人们脱下湿衣甩去水珠,显得乱纷纷地,灿烂的阳光普照着雨后青翠欲滴的草地。

“啊!可怜的乖乖小路易!”娜娜说,“你被淋湿了呀,我的宝贝?”

小东西一声不响,由着母亲给他擦干手。年轻的母亲用手帕替儿子擦了,然后去擦那条颤抖得更厉害的小狗。她的白缎子衣服也有几滴雨点,她全不在意。花球经雨水浇过,晶莹如雪,绚丽夺目。她选了一朵,喜爱地嗅着,花上雨珠如露沾湿了她的嘴唇。

这一阵急雨,看台上顿时挤得水泄不通。娜娜举起望远镜向那边扫视,远远的但见密密层层、乱七八糟的一堆人群,紧紧挤在一排排阶梯形的座位上,看上去只觉得是一片灰蒙蒙的背景上面,浮着一个个人脸的亮点。阳光从看台顶棚的角上斜照下来,部分群众便在亮处,妇女们的服饰似乎也失去了亮丽。娜娜觉得特别开心的,是看台脚下的沙地上一排排椅子上的妇女,被骤雨赶得抱头鼠窜的狼狈模样。体重测量处的围墙内是绝对禁止妓女进去的,所以娜娜便对聚集在围墙内的上流社会妇女,极尽刻薄挖苦的能事,讥笑她们的服装古怪,长相滑稽可笑。

群众哄传着皇后进入正中小看台。那看台是瑞士牧区小亭式样,前面一个很宽的阳台,摆着红色扶手椅。

“哎,他来了!”乔治说,“我可没想到这个星期是他当班。”

米法伯爵冷峻、庄严的面孔出现是皇后身后。于是三个小伙子开起玩笑来,说可惜萨丹没有来,不然她一定会上去搔一搔他的肚皮,叫他笑一笑的。可是,娜娜的视点却是皇家看台上的苏格兰王子。

“哎哟,那是查理呀!”她叫起来。

她觉得王子胖了。十八个月不见,他的体型宽了。于是,她娓娓细谈王子的情况来。真的,他可是个结实壮硕的汉子!

她周围那些车子里的女人,交头接耳地谈论伯爵已把娜娜抛弃了,说得活灵活现的:自从这位王室侍从官和娜娜姘居公开化之后,引起皇室的愤慨,因此,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他最近和她断绝了关系。埃克托尔把听来的传言一五一十地向娜娜学述了一遍,并乘机再次向她求爱,叫她“我的朱丽叶”。娜娜哈哈大笑,说:

“这说的全都是蠢话,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只要说一句‘来’,他就会不顾死活地跑过来。”

刚才她注意一下萨比娜伯爵夫人和埃丝泰勒。达格内仍在她们身边。福什里正挤过人群向她们行礼后也留在那里,堆满一脸的笑。娜娜看见他这副不堪的样子,指着看台,鄙夷地说:

“你知道,我对这些人已经看透啦,我太了解他们了。应该看到他们背地里是什么货色!……他们再也没有什么荣誉可言了,他们实质上全是伪君子!上层肮脏,下层也肮脏,彻里彻外无处不肮脏……这就是我不愿意他们来骚扰我的原因。”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一摆。就是说,她把什么人都说在内了,下至马夫,上至王子加混蛋的查理而至皇后,全成了她指责的对象。

“好哇!娜娜!非常痛快,娜娜!”埃克托尔眉飞色舞地喊道。

一阵铃声随风而去,赛马在继续进行。伊斯巴昂奖刚刚赛完,梅尚的一匹叫贝兰戈的马赢了。娜娜又把拉博德特叫来,打听她那两千法郎的消息。他打个哈哈,不肯把所押的马名说出来,说是泄漏了会把好运赶走的。反正她的钱用得很恰当,一会儿便见分晓。娜娜说,她自己也下了赌注,押在吕西昂二百法郎,瓦莱里奥二世一百法郎。拉博德特耸耸肩,意思似乎认为女人总免不了做蠢事。娜娜不禁呆住,心里嘀咕,不明所以。

草坪上越来越熙攘了。趁大奖赛没有开始之前的一段休息时间,大家就在露天下面进行冷餐。无论是草地上,还是驷马车和邮车上,四轮敞篷马车上,双座轿式马车上,双篷四轮马车上,四面八方到处都在吃喝,都摆着冻肉,听差们从车厢里取出香槟酒篮子,散乱地放着。瓶塞砰一声拔出,响声被风淹没;笑闹声错落在一片情绪亢奋的欢乐中,酒杯的破碎声,增添了一点不协调的噪音。嘉嘉、克拉莉丝和布郎斯吃得不马虎,她们把餐巾铺在膝上,吃着三明治。路易斯从她的篮式马车跳下和卡萝莉娜凑在一起吃,在她们旁边,有几位先生支起一个小酒吧,塔唐、玛丽亚、西蒙娜和另外几个女人都聚在这儿喝酒。不远处,在莱娅的邮车上,一群年轻人站在高处喝了一瓶又一瓶,再加日光烘晒,个个有些酒意,于是就在比人群高一头的车上,怪声叫好,指手划脚。但不久,大部分群众都聚集到娜娜的车旁,她站在车子上面,在那儿一个劲地给过来向她致敬的男人们斟香槟酒。听差弗朗索瓦不停地往外递酒,埃克托尔则模仿沿街卖果的小贩的腔调,流里流气地叫着:

“想要好东西的快来啦!免费奉送,见者有份!”

“安静一点好不好?亲爱的,”娜娜最后忍不住说,“好像我们是耍把戏的江湖艺人似的。”

她心里倒也十分高兴,觉得埃克托尔挺诙谐的。突然,也起了一个念头,想叫乔治送杯香槟给萝丝,因为她假称戒酒,她的两个儿子一定馋极了。可是乔治把娜娜交给他的酒,自己悄悄地一口喝下,他怕真的把酒送去会引起争吵。这时,娜娜想起坐在身后的小路易,他也许渴了,她硬是给他灌了几滴,把小家伙呛得直咳。

“快来呀,快来呀,先生们!”埃克托尔还在吆喝,“这儿十个生丁也不要,五个生丁也不要,全是白送呀……”

娜娜忽然惊呼一声,打断了他:

“啊呀!波尔德那夫在那边,叫他过来,喂,快跑过去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