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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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2)

第十三章 (2)

临近中午的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把于贡夫人的心击碎了:昨天晚上,菲力浦被捕入狱,罪名是贪污联队公款一万二千法郎。三个月来,他陆续挪用小笔公款,伪造单据掩盖亏空款项,希望不久可以填补上去。由于管理委员会的疏忽,舞弊行为一直没有被人发觉。儿子犯罪的消息使老太太大为惊吓,之后她愤怒地大骂娜娜。她知道菲力浦与娜娜有来往,并为此焦虑不安,生怕他出事,所以才老住在巴黎。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竟会闹出这么可耻的事来。现在她埋怨自己,当初不该把钱控制得太死,仿佛儿子的犯罪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跌坐在一张沙发里,两足发软不能动弹,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不能为儿子活动一下,只有在这里坐以待毙。可是,她忽然想起了乔治,心里稍得安慰。她还有乔治呢,他可以去奔走的,兴许可以救救他们母子。于是,她决定不向外人求助,她不愿意家丑外扬。她拖着麻木的双腿上了楼,满心以为她终于还有一个儿子孝顺她。可到楼上一看,乔治的卧室是空的。门房告诉她,乔治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这房间预示着另一灾祸的魅影:床单满是牙痕,证明这个人多么痛苦,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带着死气的椅子倒在一堆衣服里。乔治一定是在那个女人家里。于贡夫人擦干眼泪,鼓足气力,跑下楼梯。她要她的两个儿子,她要去讨还自己的两个儿子。

从早上起,娜娜就被烦恼困扰着。首先是面包商九点钟就拿着帐单来了,欠款只不过一百三十三法郎,但住宅豪华如同皇室的娜娜居然付不起。面包商已来过二十几次,从他拒绝赊账的那天起,娜娜就光顾别的店了,这更使他光火。如今连仆人们都觉得他有理,支持他。弗朗索瓦说,如果不大闹一场,太太是不会付钱的,查理也给他出主意;叫他闯上楼去,好叫她还清这笔微不足道的欠账;维多莉娜则劝他等一等,等到有位先生和她在一起谈得正欢的时候闯入去,钱准能弄到手。厨房成了热闹场所,在这里,供应商们把这屋子里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些仆人成天吃饱了没事干,能一口气谈上三四个钟头,把太太剥皮亮底,什么隐私全公之于众。只有侍应总管朱利安装出维护太太的样子,说不管怎样,她还是很漂亮的人物,众人笑骂他和太太上过床,于是他自命不凡地笑而不答。厨娘很恼火,恨不得变成一个男人,往这个令人恶心的女人的屁股上唾两口。这次弗朗索瓦使坏,没有通报女主人便让面包商在大客厅等候。吃中午饭时,娜娜下楼来,与他撞个正着。娜娜接过账单,叫他下午三点再来。面包商满口脏话,骂骂咧咧地走了,发誓说下午一定要把钱还清不可。

这一场讨债气得娜娜食不下咽。这回一定要把面包商打发走。其实,她已经不止十次准备好这笔欠款,可每次没等他来又随手花光了,不是买了鲜花,就是捐给了一位老警察。她本来指望菲力浦送钱来,谁知至今连影子也不见。偏偏昨天晚上她还花了一千二百法郎,给萨丹买了好几条裙子和衬衣,弄得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快到两点钟时,娜娜正着急,拉博德特来了,带来新床的图纸,她顿时忘了忧愁和烦恼,乐得手舞足蹈。她十分好奇地俯在客厅的桌子上,仔细研究那图纸,拉博德特一点一点地给她说明:

“你看,这就是床身,中间有一束盛开的玫瑰,还有花蕾和花朵编织而成的花环;叶子用金绿色,玫瑰花用金红色……这是床头的设计图,银制床架上面安放一圈小爱神在圆轮上跳舞。”

娜娜欣喜至极,插话道:

“瞧!角上这个小把戏,屁股耸在半空,多滑稽,是不是?他笑得多么发坏!个个眼神都显得邪气!你知道,亲爱的,在他们面前我可不敢干风流勾当!”

娜娜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金匠说,世上没有一个王后睡过这样的床。然而,有个难题颇费踌躇,拉博德特给她看了两种床腿的设计图,一种是船形的,另一种是拟人形的,一个蒙着轻纱的夜女神,被人身羊足的农牧神揭开她的轻纱,露出光彩照人的裸体。拉博德特又说,如果她选这一种床腿,金银匠打算把夜女神雕成与她本人一模一样的形象。听到这个奇妙的构思,娜娜喜欢得脸色都发白了。她想象着自己成为银塑像,想象着温馨淫冶的黑夜。

“当然,你仅仅露出脑袋和肩膀,静坐一回让他们描摹就行了。”拉博德特说道。

她坦然地望了他一眼。

“何必这样……既然是艺术品,雕刻家怎样描摹我都不介意。”

娜娜选择了人形床腿,就这么定了。德博德特又叫住了她:

“等一等……这得增加六千法郎。”

“这有什么关系!”娜娜纵声大笑,说,“难道那个小笨蛋没有钱吗?”

她在熟人中总是以“我的小笨蛋”称呼米法伯爵,其他男人向她问起他时,也不作别样称呼:“昨天晚上你见到你的小笨蛋了吗?”“哎呀!我以为在你这里找得到他呢!”这称呼既亲昵又随便,可是她还不敢当面这样叫他。

拉博德特卷起设计图,最后又告诉她,两位金银匠答应在两个月内,即在十二月廿五日左右交货。下星期雕刻师就来给夜女神制造模型。娜娜送他出门时,想起了那个面包商,突然问他:

“对了,你身上有两百法郎吗?”

拉博德特恪守自订的戒律,就是绝不借钱给女人。每逢女人向他借钱,他一律如此回答:

“没有,姑娘,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要不要我去找你的小笨蛋?”

娜娜说不用。两天前,她已从伯爵那里要了五千法郎。然而,她马上后悔不该拒绝,因为面包商即接踵而至。他悻悻地往前厅的长凳上一坐,扯起嗓子骂娘。这时才两点半钟,娜娜在二楼听见他的骂声,她的脸色发白,尤其使她难受的是仆人们都在背后窃笑,笑声一直传到她的耳中。车夫在院子里探头探脑,弗朗索瓦无缘无故穿过前厅,向面包商作鼓动性的一笑,然后赶紧去向大家报告情况。谁都不把太太放在眼里,屋里回响着他们的嘲笑声。她觉得自己很孤立,仆人们瞧不起她,冷观她的一举一动,用污秽的诽谤作践她。她想向佐爱借一百三十三法郎,最后又打消了念头。她已经欠了佐爱的钱,她自尊心极强,不想冒险碰她的钉子。她情绪激动,返回卧室,对自己大声说:

“算了,算了,娜娜,你这个姑娘,还是靠你自己吧,唯有你的肉体是属于你的,最好利用你这个本钱,那比忍受侮辱强得多。”

她没叫佐爱,自己找衣服换了,匆匆忙忙的要去找特里贡。这是她在最艰窘时的最后手段。她是抢手货,老鸨婆常来求她去,她每次接受或者拒绝,取决于手头是否缺钱花。她看似富比王侯,而往往囊空如洗。现在家庭收支日见困难,特里贡那里便成了她的财源,每回总能拿到五百法郎。她对出卖肉体早已习以为常,就像穷人进当铺一样。

她刚出卧室,猛不防和乔治撞个满怀。他正站在小客厅的中央,她没留意他脸白如蜡,眼内出火。她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长气,说:

“啊!是你哥哥派你来的吧!”

“不是。”小青年答道,脸色更苍白了。

她失望地耸了耸肩。他来干什么?为什么挡住她的去路?她正忙哪,不过她还是回过身来问了他一句:

“你身上没带钱吧,有吗?”

“没有。”

“当然没有啦,我真糊涂!你从来身上就没一个子儿,连坐公共马车的六个苏都没有,你妈不肯给嘛。这就是男人啊!”

说完,她抬脚便走,但乔治一把抓住她,要跟她说几句话。娜娜朝外奔,再三说她没有时间,但乔治的一句话又让她止了步。

“听着,我知道你要嫁给我哥哥。”

哎唷!这可太滑稽了!她猛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打算笑个痛快。

“是的,我知道了。”小青年接着说,“可我不答应,你应该嫁给我,我正是为这个来的。”

“怎么?你也来求婚?”她叫起来,“难道你们有家传的毛病,可是,你们休要痴心妄想!这样肮脏的要求我向你们提过吗?你弟兄俩都别指望这个!”

乔治脸上立刻露出喜色。以前也许是自己听错了。他接着说:

“那么,你得向我发誓不和我哥哥睡觉。”

“哎!你烦得我够了!”娜娜站起来,她又没好气了,“谈几句还算有趣,可是我忙着要出去……我什么时候高兴就和你哥哥睡觉。我是你包养的吗?你是这里出钱的主人吗?你凭什么干涉我?对了,我是和你哥哥睡了……”

乔治紧紧捏住她的胳臂,几乎把它捏断了。他结结巴巴地央求道:

“别说这样的话……别这样说……”

娜娜往他手上猛击一拳,挣脱了他。

“这孩子居然对我动粗了!小东西,你给我滚,马上滚出去,我以前留你是出于善心!完全是我发慈悲!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你以为我会一辈子当你的妈妈吗?我可没有闲功夫去抚养一个娃娃,我要做的事多着呢。”

乔治听了,全身几乎僵住了,他一动不动蔫了下来。娜娜每句话都狠狠地戳痛他的心,他觉得不如死了好。娜娜根本没注意他痛苦的神情,只图快意,一口气说了下去,把一早上的气恼都发泄出来:

“你和你哥哥一样,全不是好东西!你哥哥答应给我送两百法郎的。呸!让我等到现在,我倒不在乎那一点钱,还不够我买发膏的呢,他离开我的时候竟面有难色呐!你想知道吗?告诉你吧,就是由于你哥哥失信,我现在马上要出去,找个男人赚五百法郎来。”

乔治听了这话,脑里登时一片混乱,他拦在门口,双手合十,语不连贯地哭着央告:

“啊!别去!别去!”

“我不去不行,难道你有钱吗?”娜娜说。

没有,他没有钱。如果能弄到钱,他豁出命去也干。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觉得可怜,这样窝囊,这样年幼无知。他哭得瘦小的身躯索索发抖,哀痛欲绝。娜娜终于缓和下来,轻轻把他推开。

“行了,我的宝贝,让我过去,我是不得已呀。理智点,你真是个孩子。这一个礼拜你不是很听话吗?如今我得去想办法了,你好好想一下吧……你哥哥是个成年汉子,我不会跟他说这些,请你千万别让他知道我要干的这事,不必给他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我脾气一来,嘴里就没个遮拦,总是话太多。”

说完,她又笑了起来,搂过乔治,吻他的前额。

“再见,娃儿,我们俩的事从此完啦,断啦,听明白了没有?现在我可得走了!”

娜娜走了。乔治站在客厅中央,娜娜的最后几句话犹若焦雷击顶,在他耳畔回响:从此完啦,断啦,他觉得脚下的土地裂开一个墓穴,脑子里空荡荡一片,等着娜娜的男人已经消失,只剩下菲力浦躺在娜娜的光身子上面。娜娜不否认她爱菲力浦,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干那事,免得他伤心,由此可见她是爱他的。完啦,真的完啦。他喘着粗气,环观四周,被摧碎心灵的重压窒息着。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在“迷鸟居”里度过的风流快乐的夜晚,他把自己当作娜娜的孩子那些旖旎时光,还有就在这个客厅里偷情的欢愉,这一切都付诸东流,一去不复返了!他太小,没有很快地长大;菲力浦代替了他,因为菲力浦有胡子了。啊!完了,他活不下去了。他的堕落演变为无限的柔情,性的崇拜,整个身心都沉沦下去,难以自拔。再说,哥哥还留在娜娜身边,他的亲骨肉,同胞手足,取代了他的欢乐,这令他妒忌得发疯。完了,他没法子活了。

仆人们看见太太步行出去了,大家更恣意地吵吵嚷嚷。所有的门都敞开,面包商与查理、弗朗索瓦坐在长凳上有说有笑。佐爱走过小客厅时,看见乔治觉得奇怪,问他是不是在等太太。是的,是在等她,他忘了告诉她一件事。佐爱走后,他就开始寻找适合他达到目的的工具,找了半天,只在梳洗室里找到一把尖利的剪刀。这是娜娜修饰用的,如修皮肤,剪短毛。他把手放在口袋里,紧紧握着剪刀,耐着性子等了一个钟头。

“太太回来了。”佐爱进来说,她刚才一定是在卧室的窗口窥见她的。

公馆里一阵奔跑声,笑声沉了下去,所有的门又全关上。乔治听见娜娜在给面包商付钱,她用简短而粗俗的话将他打发走,便上楼来了。

“怎么,你还在这里!”她一看见他就说,“啊!我们会弄僵的,娃儿!”

她走向卧室,乔治尾随在后。

“娜娜,你肯答应嫁我吗?”

她耸耸肩膀。她不屑作答,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乔治一手推开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剪刀,使劲向胸膛一插。

娜娜已感到有点不对劲,她转过身,正看见乔治将剪刀刺进胸膛,不由得大怒。

“这混蛋!蠢货!用的还是我的剪刀,还不住手,你这个小流氓,天哪!啊!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