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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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4)

第十三章 (4)

如今,她已是肆无忌惮,重新获得了彻底的自由。她每天都要去湖畔走走,结识了一些人。妓女在这里公然拉客,大摇大摆地在光天化日之下转悠。第一流娼妓更是在卖弄独具的媚笑和耀眼的奢华,炫示着自己。公爵夫人们互相递眼色,暗示这个女人就是娜娜;资产阶级太太们,竞相仿效她帽子的式样,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经过时,引得一大串的马车都停下观望,其中有权势人物,有控制整个欧洲的金融大亨,有用肥胖的指头扼着法国咽喉的内阁大臣。娜娜属于布洛涅森林区的上流社会,在这个社会占有卓越的地位,她名扬各国首都,凡是到这里来的外国人都先要问起她。这群人里面的显赫人物,都被她狂热的放纵淫冶所迷惑,她仿佛成为民族的骄傲和最富刺激的享受,她还有许多一夜恩情,露水夫妻的故事,她经常出没于各大饭店,各国大使馆的职员络绎不绝地来找她。她和露茜,卡萝莉娜,玛丽亚经常与一些法语说得很蹩脚的先生们共进晚餐。他们花了钱还被人戏弄,约会的节目也可笑,一玩就玩得极为困倦,结果连摸也没摸到她们一下。她们把这种约会叫做“去开开心”。玩完之后,她们怀着对他们的蔑视,愉快地回家,躺在心爱的情人怀里,度过剩余的良宵。

娜娜只要不让米法看到那些男人,米法也就佯装不知道。但日常生活中的丢脸的小事,往往使他难堪。维里埃街的这座公馆变成了地狱,疯人院,每天都有可憎的是非纠纷,娜娜甚至和仆人干起仗来。有一阵,她对车夫查理很友好,每次去餐馆吃饭,都要叫侍者送啤酒出来给查理;遇到交通堵塞,查理与公共马车夫吵架时,她觉得有趣,便坐在车厢里欢快地和他聊天。可是,有一阵子,她毫无理由地骂他混蛋,为干草、麸糠、燕麦和他吵个不休,她虽然爱牲口,却也觉得自己的马吃得太多,于是,有一天算账的时候,她指责车夫偷盗;查理听了大怒,开口便骂她臭婊子,连马匹也不如,因为马不会随便跟谁睡觉。娜娜也用粗鄙的话回骂,伯爵不得不把他们劝开,并且把车夫辞退了,这是仆人们溃散的开始。维多莉娜和弗朗索瓦也因娜娜的钻石被盗一事离开了。朱里安也自动离开了。据传是先生因他和女主人睡觉,给了他一大笔钱请他走的。听差的住房里每个星期都有陌生的脸孔,这里像个荐人馆的过道,一些社会渣滓在这里换来换去,每个人都赚上一笔。只有佐爱仍留在这里,永远干净利索的样子,只要钱没存够,她还要继续混水摸鱼,以实现一项酝酿已久的计划。

这些还只不过是明处的烦恼。伯爵还不得不敷衍满身尘污的马卢瓦太太,陪她打纸牌;他得忍受列拉太太,听她的唠叨,以及小路易的呻吟烦扰。这个孩子不知是哪个父亲留下的坏血统,成天病病歪歪的。他的痛苦远不止此,一天晚上,他在门后听见娜娜气忿忿地对贴身女仆说,她被一个自称是美国阔佬的骗子骗了。那人倒是个漂亮男子,说在国内拥有几座金矿,原来是个坏蛋,趁她睡着时偷偷溜走了,没有留下一个钱,反而带走一卷卷烟纸。伯爵听了气得白了脸,蹑手蹑脚下楼走了,只装没听见。可是另一次,他想佯装不知都不成,娜娜和咖啡音乐厅的一位男中音歌手一见钟情,后被抛弃,她痛不欲生,泡了一杯火柴头喝下去,人没有死成却大病了一场。

伯爵不得不照顾她,耐着性子听她讲爱情故事;她涕泪交流地发誓以后再也不迷恋任何男人了。她骂男人是猪,瞧不起他们;可是又不能忘情,身边总要有个心上人围着她转,她陷溺于莫名其妙的变态的畸恋之中,寻找强烈的刺激,使疲惫不堪的肉体焕发一点活力。佐爱无意在此久留,也不再卖力了,公馆里的管理便更加混乱了。弄得米法连推一扇门、拉一下窗帘,或开一个衣柜都不敢了。叫人铃也拉不响了。房间里到处有男客,随时互相碰撞。进房间要先咳嗽一声。有一晚,理发师刚给她梳好头,米法出去两分钟,吩咐仆人套车,等他转身回来,差点儿就撞见娜娜搂着弗朗西斯的脖子。她一离开他,她就狂荡地不管什么场合,穿着睡衣还是礼服,便和男人交欢取乐起来,回到伯爵身边时,满脸还透出兴奋的酡红。可是,一和伯爵接触,也就觉得厌烦,简直是活受罪!

可怜的伯爵饱受醋意的折磨,他只有看见萨丹在她身边,心里才踏实一些,他倒巴不得她们两个搞同性恋,把那些男人挤走。可是娜娜对萨丹也是和对伯爵一样不忠实,同性恋愈演愈烈,连路边的野鸡也在收罗之列,有时她乘车回家,忽然淫兴大发,见到路边有个脏稀稀的野鸡,也把她叫上车,带回家里,玩够之后塞点钱让她离开。她经常装扮成男人,跑去妓院,欣赏那些淫乱的场景,以此消磨烦闷的时光。萨丹因为经常被她冷落,非常生气,和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萨丹把她制伏了,娜娜不得不尊重她了。米法甚至企图和萨丹结成联盟,代他说话,他不敢说的便怂恿萨丹出面。萨丹曾两次强逼她的心上人与米法和好,他表示感谢,对她十分敬重,殷勤,萨丹稍有暗示,他便赶快识趣地让开。只是这种联盟很难持久,萨丹也是个把持不住的疯女人,发作起来把一切东西都摔个粉碎,为了爱和怒,闹个天翻地覆,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半死不活。她的肤色一直都很好看,脸蛋也漂亮,佐爱常在背后挑拨她,拉到角落里嘀嘀咕咕,似乎要网罗萨丹为她干事,实现她悄悄在进行着的宏图大计。

然而,米法有时也有奋起反抗的时候。他容忍萨丹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也容忍了不知出处的一帮子男人,穿梭般地出入于娜娜的卧室。可是他发现其中竟有他同阶层的人,甚至是熟人时,他就按捺不住怒火万丈了。娜娜向他承认与富卡蒙睡过觉时,他又怒又恨,觉得小伙子对他的背叛实在罪该万死,要去找他决斗。可是又不知到哪儿找决斗的证人,于是他去和拉博德特商议。后者听了愣住了,然后大笑起来。

“为娜娜去决斗?哎唷!我高贵的大人哪,全巴黎都会笑死的。为娜娜跟人动武,这太可笑了。”

伯爵铁青了脸,恶狠狠地说:

“那么,我要在大街上打他的耳光。”

拉博德特再三劝他,开导了一个钟头。打耳光也会使这件事变成丑闻,所有的人当晚就晓得你当街打他的真正原因,那一记耳光马上成为各家报纸的笑料。拉博德特最后说:

“不可以这样做,那会闹笑话的。”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戳在他的心窝上。他连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决斗都不可能,会成为笑话。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爱情竟是如此不幸,严肃的感情竟然成为荒谬的笑料。这是他最后的反抗;但毕竟被说服了,后来,看着那些朋友和其他的男人川流不息地到娜娜家里,他也只好付诸无奈了。

几个月里,娜娜贪得无厌地把这些男人一个个吞掉了。为了维持穷奢极侈的生活,她的需索与日俱增,欲望有加无减,一口就能把一个男人吞了下去。她第一个吃掉的是富卡蒙,他仅仅支持了不到半个月。他在海上漂泊了十载,积攒了三万法郎,本想离开海军,去美国作点经营。他虽然一向谨慎甚至有点吝啬,然而这次也被征服了,他倾其所有,甚至在金融期票上签了字,把自己的前途作了孤注一掷。等到娜娜把他撵出门外时,他已经囊空如洗了。娜娜倒也仁慈,劝他再回海上去。生气是没用的,他既然没有钱,他们的关系当然无法继续下去,他必须通情达理,明白这一点。一个倾家荡产的男人,就像一个熟透的果子,从她手中跌落地上,在泥土里烂掉。

接着,娜娜又扑向斯特涅。她对他既不讨厌也不喜欢,只把他当成一个下作的犹太人,似乎对他怀着本能的仇恨,存心要报复他。斯特涅又肥胖又愚蠢,她把他掀翻在地,一啃两块肉,恨不得一下子把这个普鲁士人干掉。斯特涅抛弃了西蒙娜,他在海峡的庞大经营计划濒于破产。娜娜用疯狂的浪费加速了他的崩溃。斯特涅最后还挣扎了一个月,在财政上耍弄手段,创造出一些奇迹。他在欧洲开展了各种各样的宣传活动,印海报、登广告,发说明书,他到最遥远的地区去赚钱。他的全部积蓄,包括投机所得和一个个从穷人那里刮来的小钱,统统都填进了娜娜那个无底洞里。

他在阿尔萨斯与人合伙开了一家炼铁厂,那里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工人们满身煤黑,流着臭汗,肌肉紧张,骨头格格作响,他们日以继夜的拚命干活,实际上都是为了满足娜娜花天酒地的挥霍。她好比熊熊烈火,把斯特涅投机得来的利润和工人们辛勤劳动的收获都化为灰烬。这一次,娜娜彻底榨干了斯特涅,连骨头也不剩下,只留得一副臭皮囊,流落街头,连骗人的本钱也没有。他的银行倒闭的时候,一想到要被控便吓得发抖,话也说不出来。他被宣告破产了,这个曾经操纵千百万法郎的银行家,如今听见童起钱这个字,就会惊惶失措、窘迫如孩童。有天晚上,他在娜娜家里,哭着请她借一百法郎,准备支付女仆的工钱。娜娜看见这个搜刮了巴黎二十年的可怕家伙,居然落到如此下场,觉得又可悯,又开心,她给了他一百法郎,说:

“你知道,我送你这笔钱,是因为这太有意思了……不过,听我说,我的孩子,你老啦,不能靠我供养你,你得另外找点事干干啦。”

紧接着,娜娜又瞄准埃克托尔身上开刀了。他本来醉心虚荣,为使自己更时髦,更倜傥风流,早就盼望接受娜娜毁掉的光荣,以便名扬巴黎,两个月之内,他的名字会见诸报端。他继承的遗产是土地、牧场、森林和庄园。他很快地把这些物业一一卖掉。娜娜一张口便吞掉几十公亩。在阳光下摆动的树叶,成熟了的大片麦田,九月金黄的葡萄园,深及牛膝的牧草,都投入了无底洞,从娜娜手里消耗净尽;甚至他钓鱼的小河,石膏矿和三处磨坊,也全部一扫而光。娜娜像一支入侵的队伍,又像一大群蝗虫,所到之处,足以把一个省劫掠无遗。她的小脚踏过的地方皆化为焦土。

她一个一个农庄、一片一片牧场地吃着埃克托尔继承的所有遗产,样子是那么悠闲,自然,就像在两餐饭之间,嚼食糖衣杏仁一样。一天晚上,埃克托尔只剩下一小片树林了,其实这真不值得她张嘴去啃,可是她也轻蔑地把它吞掉了。埃克托尔一脸的傻笑,吮着手杖顶上的圆球。他债台高筑,连一百法郎的年金收入也没有了,他只好回到乡下去找那个性情古怪的叔叔共同生活了。不过,这算得了什么?他已经是巴黎的风流人物,《费加罗报》已经两次登过他的姓名。他的瘦脖子从假尖领中间伸出来,身子挤在太短的上衣里,大模大样地招摇过市,以着鹦鹉似的惊呼乱叫,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活像个没有情感的木偶,娜娜见了就忍不住揍他几下。

这时,福什里又来了,是他表弟带他来的。可怜的福什里,如今有个家了。他抛弃了伯爵夫人之后,落到了萝丝手里。她以他的合法太太自居,米侬反而成了她的管家。这位新闻记者以主人的身分在萝丝家里落户,但常常对萝丝撒谎,只是欺骗时倒是非常小心,凡事谨慎,像个好丈夫一样,因为他也想最终有个归宿。娜娜在他身上的胜利,是占有了他,而且吃掉了他借朋友的钱创办的一份报纸。她并没有张扬她占有福什里的胜利,照旧与他秘密来往,但心里却暗暗得意,谈到萝丝,总说她是个“可怜的萝丝”。那份报纸在两个月内给她带来不少好处。

她把所有外省的订报费完全拿去;从专栏到戏剧新闻栏都加以操纵,编辑部的同仁被她搞得无所适从,经理部闹得混乱解体。她突发奇想,要在她的公馆一隅建造一座避寒花园,所需费用吞掉了印刷所。在她,只不过是开一场玩笑而已。米侬知道此事之后,大喜过望,赶忙找到娜娜,问她是否可以把福什里完全转让给他。她即责问他是不是拿她寻开心:一个靠写文章和剧本为生的穷小子,谁会要他!这种傻事,只有可怜的萝丝那种才女才肯干。说完,她疑心顿起,生怕米侬背后搞鬼,回去把这番话说给他老婆听。福什里既然除了给她做做广告,已无实际价值,索性撵走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