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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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6)

第十三章 (6)

他不停地祈求,心里燃烧着信仰,恳切的祈祷从嘴里汩汩流出。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韦诺先生,后者看见他对着关紧的门祈祷,觉得十分惊诧。于是,伯爵似乎觉得是上帝本身听到了他的祈求来到了面前。他伸开双臂,扑过去搂住小老头的脖子。他终于哭出声来,抽抽噎噎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叫:

“兄长……兄长……”

他尽情一叫,全身的痛苦顿时减轻了几分。他的泪水淌湿了韦诺先生的脸颊,他一边吻着韦诺先生,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啊,兄长,我多么痛苦啊!我现在只剩下你了……把我带走吧,永远带走……啊!可怜可怜我,带我走吧!”

韦诺先生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称他兄弟。不过,他给米法带来了一个新的打击。从昨天起,韦诺到处找他,准备通知他,萨比娜伯爵夫人因为精神失控,跟一家商场的部门经理私奔了。这可是一件可怕的丑闻,全巴黎都在谈论此事。他见伯爵正被宗教力量所支配,认为正是时候,便把这个家庭的可哀可叹的意外事件告诉了他。伯爵听了反应淡漠,妻子私奔,对他并不算什么,以后再说吧。他惶乱地看看那扇门,这墙壁和天花板,喃喃地恳求道:

“带我走吧……我受不了,带我走吧。”

韦诺先生像领孩子似的把他带走了。从此,米法终于整个属于他了。米法重新严格恪守教规,他的生活已经凋谢了。他向皇室引咎辞职。不久,他的女儿控告他,说她有一位姑母给她留下六万法郎遗产,她本该在结婚时领取的,现在要求他付还。伯爵已经倾家荡产,只靠过去的巨额财产所剩的一点微资度日,娜娜不屑一顾的零星财产则听凭伯爵夫人统统吞没。萨比娜确实是受娜娜的淫荡行为影响而变坏的,她任性妄为,加速了家庭的败落。她在外面乱搞一个时期之后又回来了,米法本着基督徒的博大宽恕精神,接受她一起生活。她在他身边成了耻辱的活见证。不过,米法对这些事越来越无所谓,最后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上天把他从那个女人的手里夺了回来,交到上帝的怀抱里。过去,他从娜娜身上得到肉体的快乐,现在他享受的是宗教的慰藉。他依然像过去一样呢呢喃喃地祈祷,忍受失望和屈辱。他经常走进教堂,跪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重新体会从前的快乐,肌肉微微颤动,心灵微妙地震荡,而对于自己生命中说不清的需要,也像从前一样感到满足。

在娜娜与米法决裂的那天晚上,米侬来到维里埃大街,他和福什里已经相安无事,而且还发现自己的老婆在家里养个野丈夫对他有许多好处。比如,可以把琐碎的家务交给福什里去做,依靠他对老婆作积极的监督,使他自己得以专心管理演戏的收入。另外,福什里写剧本的收入又可用于家庭的日常开支;而且他也表现不错,尽量避免无谓的争风吃醋,对萝丝在外面的艳遇,也和米侬一样大度宽容。因此,两个男人互相默契,为他们的合作取得的效益而洋洋得意,他们共拥一个娇妻,相邻而不相斥,各得其所。一切都按常规办,诸事妥贴,两人争相为这个家的幸福多作贡献。

这次米侬来找娜娜,就是福什里出的主意,看看能否把她的贴身女仆挖过去。新闻记者认为这位女仆具有非凡的才干。萝丝正为找来的女仆都毫无经验,搞得她常常受窘而大伤脑筋。开门给米侬进来的正是佐爱,他连忙把她推进餐厅。他刚说明来意,她就笑了笑,说,这不可能,她打算离开太太,要自己经营生意,而且她自诩地补充说,每天都有人来请她去,所有太太都抢着要她哩,布朗斯太太肯出重金雇用她。佐爱要经营的是老鸨母特里贡那类行当,这是她早已筹划成熟了的。她野心勃勃要从这个经营上捞一大笔财产,打算把所有的积蓄全投进去。她大胆设想如何扩大营业,租一幢房子,所有娱乐项目均设备齐全。为此,她曾尽力拉拢劝诱过萨丹。可惜这个小蠢货总是糟蹋自己,这时正躺在医院里,病得快死了。

米侬再三劝驾,说做生意风险很大。佐爱并没说明自己的生意属于何类,只抿唇一笑,好像嘴里含着一块糖,她说:

“奢侈豪华的东西总会畅销的。你知道,我帮别人干活已经太久了,现在我想叫别人帮帮我啦。”

她蔑视地撅撅嘴,样子有点凶。她终于要成为“太太”啦,她为挣几个钱,给这些女人洗了十五年碗,现在她也要用几个钱,让这些女人伏伏贴贴地给她卖力啦。

米侬要她去通报一声。佐爱告诉他,太太今天情绪很差,然后进去通报。米侬以前只来过一次,里面的情形并不知道。这间挂着戈比兰花毯、摆着餐具柜和银餐具的饭厅使他大吃一惊。他随手推开门,看看客厅和冬季花园,又回到前厅。这压倒一切的豪华气派,镀金的家具,锦缎丝绒的铺设,他越看越羡慕,心里怦怦直跳。佐爱下楼来领他时,主动带他参观了梳洗室、卧室和其他房间。到了卧室里,米侬禁不住心旌神摇,兴奋异常,激动万分。他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但这个该死的娜娜硬是把他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家虽然岌岌可危,挥霍无度,仆人们大肆搜括,可是堆积如山的珍品足以填平亏空,弥补损失。米侬目睹这座极度豪华的居室,不禁联想起他所见过的宏伟工程。

有人曾带他参观马赛附近的一座横跨水渠的大桥,桥的石拱横亘深渊,工程浩大,耗资数百万法郎和十年的艰苦劳动方始建成。他在瑟尔堡也看过一座正在兴建的新港,那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许多起重机悬起大块大块的石头填入海中,千百名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建造高墙,时常有工人被压成肉酱。可是拿他以前所见的工程和这里一比,就显得渺小了。娜娜更能使他振奋。娜娜的丰硕成果使他拜服,正和当年他参加一位炼糖厂老板新居落成的庆祝宴会时的感觉一样。那座新府邸堪与皇宫相伯仲,而建造的资金来源只有一个:食糖。可是,娜娜所靠的来源却是另一种东西:一个可笑的,卑微的小东西,就是她丰腴的玉体上的一个小小的东西,这个隐蔽而美妙的小东西,具有翻江倒海之力。她靠了这件小小东西,不用工人,不用工程师的发明,就震撼了巴黎,在无数尸骨上面建立起自己的财富。

“嗨!他妈的!她那个玩意儿真厉害!”米侬看得入了神,脱口说了这句话,心中无限感慨。

娜娜心情极为颓丧。起初,侯爵被伯爵撞破,当时她只感到快意。过后,想起那个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坐着出租马车离去的老头儿,想起被她过分激怒的小野汉子,从此决裂,她心中开始有点怅然若失。后来,她获悉失踪了半个多月的萨丹被罗贝尔太太的嬉戏无度弄病了,正住在拉利布娃医院等死,她吩咐套车,想去见萨丹小娼妇最后一面。这时,佐爱悄悄地走来对她说,她辞工不干了。娜娜顿时如坠深渊,就像失去了家里的一个亲人似的。天啊!佐爱一走,她孤零零一个怎么办?她求佐爱别走;佐爱看见太太沮丧的样子,暗自得意,吻了吻她,声明她不是生太太的气才走的,实在是非走不可,她要去经营生意,感情什么的就顾不上了。这一天,不如意的事一齐来,娜娜心烦意乱,不想出门,彷徨无主地在小客厅里徜徉。正在这时,拉博德特跑来告诉她,有一个好机会,可以买到华丽的花边。言谈间,无意中透露了乔治死亡的消息。娜娜听了浑身冰凉。

“乔治死了!”她叫喊起来。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去寻找那块淡红的血迹,可是那块血迹终于被众多的鞋底擦掉了。拉博德特索性把详情讲出来。乔治究竟是怎么死的,现在还不清楚,有人说是伤口又裂开,也有人说是自杀。据说,他投入丰代特的一个大水池里自尽身亡。娜娜喃喃道:

“死了!死了!”

她从早上起就被悲哀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如今爆发出来,痛哭了一场,心里轻松了一些。沉重的忧伤挤压着她,拉博德特想安慰她几句,劝她不要为乔治的死过于伤感,她挥挥手止住他,抽泣着说:

“不仅仅是他,而是一切,一切都使我难受……我是可怜的……啊,是的,我知道,这回他们又要说我是个下贱女人了……丰代特那个哭儿子的母亲,今天早上在我房门外呼天抢地的那个可怜的男人,还有为了我花光一切,倾家荡产的那些男人,他们都会这样指责我……那就让他们去责骂吧,骂这个畜生吧,我不在乎,我听得见他们说些什么,就如我在他们当中一样:这个臭婊子,人尽可夫,逼死人命,搜刮钱财,制造祸害……”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于是打住话头,躺倒在长沙发上,把脸埋在垫子里。她感受到的周围的不幸,以及她造成的悲剧,一时都汇集成一股热泪,如断线珍珠,纷纷落下。她像个受委屈的小女孩,低声哭诉着,声音渐渐微弱。

“啊!我好悲惨,啊!我好痛苦!……我受不了啦,憋死我了……人家误解我,攻击我,因为他们比我有力量。可真受不住呀!”

她愤怒了,产生了反抗意识,她站起来,擦干眼泪,激动地走来走去。

“我可不能受这个!他们爱说什么随他们说去,反正不是我的错!难道我很坏吗?我把自己的一切全献了出来,我连一只苍蝇都不肯打死!……他们是坏东西,是他们的过错……我给他们献上快乐,是他们找上我的,追在我后面求爱的,如今他们伸腿死了,沦为乞丐了,那都是他们自找的……

说着,她踱到拉博德特面前,拍拍他的肩膊:

“嗯!这一切你都是亲眼看见的,你来说句公道话……难道是我逼他们这样做的吗?他们不是经常互相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地尽出坏招吗?这些人叫我恶心,我不肯同流合污,学他们,怕学上他们。他们一个个都想娶我,这个心思多漂亮!不错,亲爱的,如果我答应,我都当了二十回伯爵夫人或男爵夫人了。不过,我拒绝了,因为我头脑清楚。可不是吗?我使他们避免了多少犯罪行为和其他丑行……否则他们会去抢劫、杀人,谋害父母。只要我说一句话,他们准会去做,可是我没有说……如今,你看我落得什么结果。就拿达格内来说,我促成了他的婚事,当初他穷得叮铛响,是我收留了他不少日子,分文不取,然后帮助他成了亲,获得了地位。你说他怎么样?昨天我碰见他,他却把头转到一边去了。呸!这脏猪,滚一边去!我比你干净得多!”

说罢,她又踱起步来,在一张圆桌上猛击一拳。

“岂有此理,这太不公平了!这个社会真不合理,男人要求女人干这干那,却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我与他们干那事,但我一点乐趣也没有,反而觉得很讨厌。这是大实话!请问,这里面难道我有什么责任吗?是的,他们叫我厌烦得要死!如果不是他们把我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早进了修道院,向慈悲的天主晨昏祷告了,因为我一向是信仰宗教的……哼!说到底,他们为了和我干那事,花了钱又送了命,那是活该!是他们自取其祸,我管得着吗?我一丝责任也没有!”

“也许是这样。”拉博德特信服地说。

佐爱把米侬带进来,娜娜微笑相迎;她刚才哭了一场,现在已平静下来。米侬激动未已,张口便恭维她的居室布置,娜娜却表示对这幢房子已不感兴趣,她另有打算,日内要把一切都卖掉。接着,米侬为这次来访找了个借口,说是为博斯克组织一次义演,特上门卖票的。老头不幸半身不遂,失去自理能力。娜娜十分同情,买了两张包厢票。这时,佐爱进来说,马车准备好了,娜娜要过帽子,一边系帽带,一边把萨丹的不幸消息告诉他们,末了又说:

“我现在去医院看她……谁都没有她那样爱过我。啊!难怪女人说男人没有良心,这话很对!……谁知道呢?也许我赶不上见她最后一面。不管它,我无论如何要去见一见,吻她一次。”

拉博德特和米侬笑了,娜娜不再难过,也笑了。这两个不算在那些男人之内,他们理解她。娜娜扣好手套的钮扣,两个男人默然地注视着她,眼里透出欣赏的含意。娜娜独自站在她的大厦所堆积的珍宝之中,许多男人被击倒在她的脚下。她有如古代的妖怪,居住的领域全是白骨,足踏人的头盖骨。她的周围发生了一宗一宗灾祸:旺德夫尔葬身火海;富卡蒙凄凉地飘泊在遥远的中国海上;破产后的斯特涅如今过着清贫的日子;埃克托尔的妄求虚荣付出了代价;米法一家的悲惨败落;乔治灰白的尸骸,菲力浦昨天才出狱,守在尸骸的旁边。娜娜制造了毁灭和死亡。这只从旧郊区垃圾堆里飞来的苍蝇,带着腐烂社会的酵素,轻轻落在这些男人身上,就把他们一个个毒死了。

她做得好,非常公平。她出身于乞丐和穷人的阶级,她总算替他们报了仇,出了气。她的性器官升华成为光轮冉冉上升,照射到匍匐着的倒毙者身上,宛如初升的太阳,光芒波及大大一片屠戮的原野;可是这个屠戮者像一头无意识的美兽,对自己的行为效果一无所知,始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妓女,对自己的使命浑然不觉。她依然肥胖,依然丰满,她的身体极其强壮,精神也极其活泼。但是,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她不再重视这座房子了。房子太小而且笨拙,里面塞满了她不想再要的家具。一场噩梦罢了。无论如何她必须重新开始,她筹划着某些更美好的东西,因此她要去和萨丹作最后一次的吻别。她身着华服,登车出发,看上去很洁净,健美,容光焕发,仿佛她不是接客的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