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
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瑞德?巴特勒骑着马小心地向皮蒂姑妈的马车靠近，那些站着的人都让出路来。斯佳心想：他在这个时候跑来胆子也太大了，也不怕这些人由于他没穿军服而把他撕得粉碎!他哪来的勇气?他居然骑着一匹骏马，叼着昂贵的雪茄，穿着雪白笔挺的亚麻布套服和锃亮的靴子，那么时髦，那么健康，可这时艾希礼和所有其他的小伙子却光着脚，患着溃疡，饿着肚子，冒着大汗在同北方佬作战——他怎么敢这样呀?
他慢慢穿过人群，老头子们吹着胡子发出咆哮，梅里韦瑟太太清楚地喊道：“投机商!”声调十分恶毒，不少人向他投来仇恨的目光。可是他毫不在意，举起帽子向媚兰和皮蒂姑妈挥了挥，随即来到斯佳身边，俯下身低声说：“你不觉得现在应当让米德大夫来做个关于胜利的讲演，说胜利就像栖息在我们旗帜上的一只尖叫的鹰，你不觉得吗?”
斯佳本来就紧张极了，这时她就要爆炸了，她想狠狠骂他几句，可是他用一个手势制止了她。
“我来告诉你们，”他大声说，“我刚才到过司令部，第一批伤员名单已经来了。”
他这句话顿时引起一阵低语，人群开始骚动，准备沿着大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们不要去，”他在马鞍上站起身来，举起手喊道，“就等在原地吧!名单已递到两家报馆去了，正在印刷呢。”
“唔，巴特勒船长，”媚兰回过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谢谢你跑来告诉我们!名单几时张贴呢?”
“太太，已交给报馆半个小时了，很快会公布的。名单得印好才会公布的，因为恐怕群众会冲进去。哎，你瞧!”
报馆侧面的窗户打开了，伸出来一只手，手里拿着一叠窄长的印满名字的印刷品。人群拥上前去抢，大家都在叫喊：“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有人抢到了就急着挤出来，后面的继续往前挤。
“拉住缰绳。”瑞德跳下马来，人们看见他耸着一对高出众人之上的肩膀，拼命挤进去，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好几张名单回来了。他扔给媚兰一张，其余的分发给附近马车里的太太小姐，其中包括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麦克卢尔姐妹。
媚兰的手一直在抖，斯佳根本看不清楚，恼火极了，“念，媚兰!”斯佳急不可耐地喊道。
“你拿去吧。”媚兰低声说，斯佳便一把抢了过去。在哪里呢?先从打头的名字看起，啊，在底下，“怀特。”她开始念，颤抖着，“威肯斯……满……泽布伦……啊，他不在里面!媚兰，他不在里面!啊，你怎么了，姑妈?扶住她，媚兰，把嗅盐拿出来!媚兰。”
媚兰扶住皮蒂小姐，把嗅盐放到她鼻子底下，她高兴得当众哭了。斯佳在另一边扶着那位胖老太太，心里也在欢乐地歌唱：“艾希礼没有死。感谢上帝，他甚至也没受伤呢!多么——”
她听到一声呻吟，回头一看，只见范妮?埃尔辛靠着她母亲，埃尔辛太太嘴唇颤抖着，那张伤亡名单飘落在马车踏板上，她紧紧地抱着女儿，平静地吩咐车夫：“回家去。”上面没有休?埃尔辛的名字，斯佳把名单迅速看了一下，范妮一定是有个情人在前线，现在他死了!人群默默地给埃尔辛家的马车让路，后面是麦克卢尔姐妹那辆小小的柳条车。她们的弟弟达拉斯，她们在世界上惟的一亲人，现在死了。费思小姐板着脸，紧抿着嘴。霍普小姐挺直腰坐在费思身边，紧紧抓住妹妹的裙子，脸色苍白。她们都显得很老了。
“媚兰!媚兰!”梅贝尔喊道，那声音显得很快活，“雷尔没事!还有艾希礼也没事!啊，感谢上帝!”这时披肩掉下来了，她那大肚子一下子显露出来，不过她们都顾不上了，“啊，米德太太!雷尔——”她的声音猛然变了，“你瞧，媚兰!——米德太太，达西是不是——?”
米德太太垂着两眼听到有人叫也没抬头，小费尔坐在她身边，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一切便都明白了。
“唔，妈，妈。”他轻轻地叫。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好迎上媚兰的目光。
“他现在不需要靴子了。”
“啊，亲爱的!”媚兰惊叫一声，哭泣起来，她爬下马车，向老太太的马车走去。
“你还有我呢，妈，”费尔极力安慰脸色苍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杀掉——”
“不!”米德太太忽然惊醒似地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费尔?米德，你就别说了!”媚兰爬进马车，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搂住她，接着，她才对费尔说：“别说这种傻话，要是你也走了，牺牲了，你妈该怎么办呢?还不赶车把我们送回家去。”
费尔抓起缰绳，这时媚兰又回过头去对斯佳说话。
“把姑妈送回去吧，然后到米德太太家来，你能不能给大夫捎个信去，巴特勒船长?他在医院里呢。”
有些人高兴得在哭泣，但大多数是受到沉重打击，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马车出发了，既然艾希礼已经没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别的人，啊，这名单好长呀!亚特兰大和全佐治亚付出了重大的代价。斯佳低着头飞快地读着名单，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
“我的天!卡尔弗特——雷福维，中尉。”雷福!她突然想起很久前那一天，他们一起逃出去，后来因为饿了，而且害怕天黑了，所以傍晚又决定回家来。
“方丹——约瑟夫，列兵。”是乔，可萨莉刚生了孩子没复元呢!
“艺罗——拉斐特，上尉。”可怜的凯瑟琳呀，拉斐刚刚同她订婚，兄弟加未婚夫，她这是双重的打击。不过萨莉更惨，是兄弟加丈夫。
皮蒂姑妈伏在她肩上抽泣，斯佳不怎么礼貌地把她推开，让她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继续念名单，啊，这太可怕了，她几乎不敢再念下去了。
当然，当然——怎么会有三个叫“塔尔顿”的名字在上面，或许——或许误将名字排错了。“塔尔顿——布伦特，中尉。”“塔尔顿——斯图尔特，下士。”“塔尔顿——托玛斯，列兵。”可是，不，是他们。还有博伊德，不知埋在弗吉尼亚的什么地方，战争头一年就死了。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都完了，博伊德很会跳舞，也很会说话，汤姆和那对孪生兄弟都喜欢聊天，如今都完了!
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小伙子被列在这个名单上——那些跟她一起长大、一起跳舞、彼此调情和亲吻过的小伙子。她念不下去了，她真想痛哭一场，发泄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
“斯佳，我很难过，里面有许多你的朋友吗?”瑞德说，她抬头望着他，她忘记了他还在这里呢。
她点点头，勉强说：“每一家几乎都——塔尔顿家所有的三个小伙子——”
他眼睛里没有那种嘲讽的意味了，脸色平静而略显忧郁。
“可是还没完呢，这并不是全部，”他说，“明天还有一张更长的单子，”他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见，“李将军一定是打了败仗，斯佳，我在司令部听说他已撤回到马里兰了。”
明天!她没想到明天，她一见艾希礼的名字不在上面就乐观起来了。她惊恐地看着他，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败，而是明天的伤亡名单呀!明天，那么，他可能现在已经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会知道，也许还要等到一个星期以后呢。
“唔，为什么非得打仗呢?瑞德，如果让北方佬去付钱赎买黑人，——或者我们把黑人免费交给他们，别打这场战争，那不是会好得多吗?”
“斯佳，问题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人们喜欢战争，所以战争才常常发生，女人不喜欢战争，可是男人喜欢——对，胜过喜欢女人。”
他把头上那顶巴拿马帽摘下来向上举了举，又笑起来，脸上又挂上玩世不恭的神色了。
“再见，我要去找米德大夫了。真讽刺，他儿子的死讯由我这个人去告诉他，只是他目前不会感到这一点的，以后，他想起居然是一个投机商向他转达了一位英雄牺牲的消息，他大概是要耿耿于怀的。”
皮蒂姑妈喝了一杯甜酒之后，斯佳让她在床上躺下，自己便到米德大夫家去了。媚兰在客厅里跟几个来慰问的邻居低声谈话，同时还在忙着修改一件丧服，那是埃尔辛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米德太太则由费尔陪着坐在楼上等丈夫回来，屋里充满了用家制黑颜料煮衣服的辛辣味儿。
“她现在怎么样?”斯佳小声问。
“一滴眼泪也没有，”媚兰说，“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忍得住不哭，也许男人比女人坚强，而女人流不出眼泪才可怕呢。因为大夫是不能离开医院的，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把他领回家来。”
“太可怕了!为什么费尔不能去呀?”
“现在连十六岁的人都被征入伍呢。你瞧他个儿长得那么大，她怕他会去加入军队。”
邻居们一个个离开了，只剩下斯佳和媚兰两人在客厅里缝衣服。媚兰眼泪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计上，但还算镇静。她显然没有想到战争还在进行，艾希礼或许就在此刻牺牲了。斯佳满心恐惧，不知道该不该把瑞德的话告诉媚兰。也许，该叫她分担这痛苦，如果让媚兰知道她太为艾希礼担忧了，那总归是不好的，但最后她决定保持沉默。那天上午人人都陷在深深的忧虑中，没人去注意她的表现了，她感谢上帝。
一会儿，她们听见外面有声音，她们向外窥望，看见米德大夫正从马背上下来，耷拉着脑袋，垂着两肩。他走进屋来，默默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两位姑娘，然后拖着疲乏的身子上楼去了。一会儿费尔下来了，他径直向前廊走去，在前廊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捧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媚兰长叹一声。
“因为不让他去打北方佬，他给气坏了，可他才十五岁啊!啊，斯佳，要是有这样一个勇敢的儿子倒是好极了!”
“好叫他去送死吗?”斯佳没好气地说。
“有一个儿子，哪怕他给打死了，也比没有儿子强，”媚兰突然哽咽起来，“斯佳，你不理解，你有了小韦德，可我呢——啊，斯佳，我真想要一个儿子啊!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该说出这句话来，但我真的想要。”
斯佳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没对她嗤之以鼻。
“万一上帝想连艾希礼也——也带走，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如果我有个儿子，尽管我其实宁愿跟他一起死。可是如果他死了，而我又没有一个他的儿子来安慰我，那我可就受不了啦，啊，斯佳，你虽然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韦德，你多幸运呀!可要是艾希礼没了，我可就什么也没有了。斯佳，我有时候真对你十分妒忌呢。”
“妒忌，——我?”斯佳吃惊地说。
“因为你有儿子，而我没有呀!我甚至把韦德当作我的儿子，你不知道，没有儿子可真难过呢!”
“简直胡扯!”斯佳觉得放心了，故意这样说了一句，同时匆匆瞥了一眼媚兰。她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胸平平的，臀部也很窄。媚兰大概很想要小孩子，可是她肯定生不出来，一想到媚兰也会有孩子，斯佳便觉得很不舒服。如果媚兰真地跟艾希礼生了个孩子，那就像是从斯佳身上夺走了什么似的，她怎么受得了呢!
“请原谅我说了那些关于韦德的话，你知道我多么爱他。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别傻了，”她不耐烦地说，“快去安慰安慰费尔吧，媚兰，他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