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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1)

第十八章 (1)

亚特兰大人可以听见炮声了,这可是战争开始以来的头一回。每天清早,城市还处在平静之中的时候,隐隐约约传来的大炮隆隆地震响了整个城市,那是从肯尼萨山上传来的,遥远而又低沉,使你还认为那是夏天暴风雨来前的雷鸣呢。有的炮声还非常响亮,甚至可以从正午轰鸣的铁轨中听得出来。人们不想去理会它,极力用交谈和不间断的劳作来掩饰他们内心的不安,仿佛北方佬并不存在似的,可是他们却偏要竖起耳朵寻找那个声音。城市处在一副聚精会神之中,毕竟,虽然每个人都在工作,但他们却在谛听着,谛听着。炮声每天总响百十个,使得他们的心会恐慌起来。炮声是不是更响了一些?这一切都是他们在做梦吗?难道约翰逊将军竟然挡不住北方佬的进攻?

人们的内心的恐惧和慌张暂时没有公开显露,一切都被掩盖着。如今,人们的神经随着南方军队的节节后退一天一天地变得越来越紧张,几乎靠近爆裂的边缘。谁也不能说恐惧,这种话题已经被视为禁忌,大家只好用诅咒将军来发泄一下自己内心的慌乱。公众情绪已经变得狂热无比了。谢尔曼已经攻到了亚特兰大人的家门口,南方军如果再后退一步,他们就将退至城中了。

请赐予我们一位永不退却的将军吧!请赐予我们一个愿意与阵地共存亡的人吧!

当隆隆的炮声从远处传来,充塞他们双耳的时候,被称作布朗州长的“宝贝儿郎”的民兵,以及本州的乡团,迫不得已走出亚特兰大,去保卫约翰逊将军背后查塔霍奇河的桥梁和渡口。那天,天空布满乌云,天色灰暗,他们穿过五点镇走出了马里塔大道时,天便下起了蒙蒙细雨。倾城而出的市民集中地站在桃树街的两旁商店的板篷下给他们送行,很想用欢呼来表达他们的心情。

因为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都是乡团的一员,斯佳和梅贝尔?梅里韦瑟?皮卡德便向医院请了个假,来这里替他们送行。她们和米德太太挤在人堆里,踮着脚尖张望。斯佳当然也像一般的南方人一样满怀希望。相信战局会朝着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但面前这些参差不齐的队伍着实让人感到凄凉和无奈。毋庸置疑,连这些由老头和小孩拼凑而成的乌合之众都得上战场,局势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了,当然,队伍中也不是没有年富力强的成员,他们都穿着在社会上流行的漂亮的民兵制服,帽子上还插着几根羽毛,腰间飘着饰带,打扮得极其整齐。但是,队伍中那些老头和小孩的模样看上去着实让斯佳忧虑和怜悯,难受极了。有些白发苍苍,年纪比他父亲还大。他们踉踉跄跄前行,在蒙蒙细雨中吃力地跟着行军的节奏。梅里韦瑟老爷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装出笑脸向姑娘们致意,他的肩上还披着梅里韦瑟太太那条最得意的方格呢围巾当雨衣。姑娘们挥着手帕向他道别,只有梅贝尔紧紧抓住斯佳的肩膀,忧心忡忡地说:“啊,可怜的人啊,如果天下起大雨来,他就惨了,他的腰疼一定会……”

亨利?汉密尔顿叔叔在梅里韦瑟爷爷后一排走着,他那高高翻起的长外套领子遮住了耳朵,腰里别着那两支墨两哥战争时代的手枪,一只小小的旅行包拎在手里。他旁边有一个黑人替他打伞遮雨,年纪跟他差不多。青年小伙子们与那些老头并肩行军,看上去没一个满十六岁的,其中有不少是逃出来投军的,偶尔还有身穿军校学员制服的,这儿一堆那儿几个,紧巴巴的灰军帽子上黑色的羽毛沾满了雨水,斜挂在当胸的洁白的帆布带淋得都湿透了。费尔?米德也在他们当中,他自豪地佩上了为国捐躯的兄长的马刀和马枪,在帽子的一侧插了一支很有气派的鸟羽。米德太太勉强装出笑脸向他挥手道别,而到他走过之后才把头靠在斯佳肩上半晌不动,几乎要瘫倒在地。

队伍里有许多人赤手空拳,因为南联盟政府根本没有枪支弹药可以分发给他们。这些人只能希望从俘虏和死人那里弄到衣服和武器。他们把猪刀插到靴统里,手里那把“布朗枪”又粗又长,并且装着铁尖头;只有一些比较幸运,弄到了一些老式的燧发枪,斜挎在肩上,腰间还别着装火药的牛角。

约翰逊将军在撤军时损失了近一万人。因此,他急需补充一万名新军。可现在,这些老人小孩就是那些生力军,斯佳一想起这个就有些后怕。

炮车轰隆而过,泥水溅到送行的人群中。这时,斯佳忽然看到一个骑着骡子的黑人,紧靠在大炮旁——年轻,表情非常严肃,于是,她喊了起来:“这不是莫斯吗?他不是艾希礼的莫斯是谁?他来这里干什么?”她拼命挤出人群,跑到马路边,拼命喊着:“莫斯,请等一等!”

那小伙子看见了她,连忙收住缰绳,喜笑颜开,便想从马上下来。但是,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士在他背后喝令道:“别下马,要不然就崩了你!我们必须准时赶到山里去!”

莫斯手足无措,望望中士,又看看斯佳。于是,斯佳踩着泥水走到炮车轰隆而过的街心,抓住了莫斯的镫皮带。

“啊,请给我一分钟,中士先生阁下!你就呆在马上,莫斯。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得去打仗啦,斯佳小姐。但这次是跟威尔克斯老爷去,不是跟艾希礼先生了。”

“威尔克斯先生!”斯佳惊讶万分。威尔克斯都是快七十的人了!“他在哪儿?”

“在炮队的最后面,斯佳小姐,他在最后面呢!”

“请原谅,太太。小伙子,别停下来!”

斯佳在齐着脚脖子的泥浆里站了一会,愣愣地看着炮车一辆一辆地摇摆而过,啊,这怎么可能?绝不可能的!她心里想着,他太老了!而且,他很厌恶打仗,就跟艾希礼一样,她后退了几步,回到了马路边上去,立在那里看着一张张晃过的脸。最后,在队伍的最末端,在最后的一门大炮旁,她终于看见了他。一路泥水四溅,他瘦高的身躯笔直地挺着,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轻轻松松地跨在一匹枣红的小母马上。那匹马像一个穿着绸缎的贵妇人,小心翼翼地在大大小小的泥坑中走着。哦,这不是乃利母马吗?塔尔顿太太的母马?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的心肝宝贝啊!

威尔克斯先生见了站在泥泞中的斯佳,欣喜地把马停住,跳下马来,便向她走过来。

“我还想找你们呐,斯佳!我给你带来很多与你们家有关的消息呢,但现在没时间了!我们是今天早上才集中起来的,但现在得马上出发,你也知道的。”

“哎,威尔克斯先生,”她抓住了他的手,急着说,“你就别去了,你没必要去!”

“老了,你是不是嫌我年纪太大了?”他微笑着,这简直很艾希礼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面色比较苍老罢了。“我年纪是大了点儿,行军走路是跟不上了,但骑马打枪还是可以的。而且,塔尔顿还那么慷慨地把乃利借给了我,这真是不错的一匹马呀!我希望乃利能够平平安安,否则它有个什么差错,我就回不来了,也不好向塔尔顿太太交代呢。”他哈哈笑了起来,使得斯佳也轻松了起来,“你父母和几个姐妹都还好,他们托我问候你。你父亲今天几乎就要跟我们一起来了。”

“啊,我爸怎么会来呢?”斯佳恐惧地喊,“我爸不会来的!他根本不会打仗,对吗?”

“但是,他本来想去的,不过。他膝盖不太好,走不了远路,可他还真的非常想骑着马跟我们一起来呢。你母亲同意他去了,但要他试试能否跳过草场上那道篱笆,因为她听说军队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事呢。你父亲觉得没什么问题,但——你是否相信?他的马跑到篱笆前之后就死死地不动了,而你父亲从马上摔了下来,还好,他居然没有把脖子摔断,那真是不可思议!你知道你爸有个倔脾气,他爬起来又开始跳。哎,斯佳,他连摔了三次,才让你妈和波克搀到床上躺下。那时,他仍然不死心,怀疑一定是你妈‘向马耳朵里灌输了什么’。斯佳,他已经没办法上前线了。你也用不着为这事感到耻辱。毕竟,总得有人给军队种粮食啊!”

斯佳一点也不以此为耻,心里反倒觉得放心了许多。

“我把英迪亚和霍妮送到梅肯去跟伯尔家的姑娘们住在一起了,塔拉和‘十二橡树’村则由奥哈拉先生来回照看……对不起,我得走了,亲爱的。让我亲亲你可爱的脸蛋吧。”

斯佳把头仰了起来,同时喉咙里哽咽了。她很喜欢威尔克斯先生。在以前,有过一段时间,他还希望她成为他的儿媳妇呢。

“你一定要把我这个吻带给皮蒂帕特,这一个给媚兰吧,”他说着,轻轻吻了两下,”媚兰现在还好吧?”

“她很好。”

“啊!”他双眼凝视看她,但是对她而言,这就像艾希礼那样盯着他,那两只漠然的灰眼睛在望着另一个世界。“真希望自己能看到我的大孙子!再见了,亲爱的。”

他又跳上马背,让马又缓缓地跑了起来,帽子仍然拿在手里,雨水淋着他满头的银发。斯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回到了梅贝尔和米德太太的身边。接着,出于迷信,由于恐惧,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很想作一番祷告。他曾提起死亡,就跟艾希礼一样,但艾希礼现在——不,没有人可以谈论死亡!谈死是违背上帝意愿的。三个女人一言不发地走着回医院去,而这时斯佳正在祈求:“我的上帝,请不要责备他。他,还有艾希礼,谁都不要怪罪,原谅他们吧!”

从多尔顿向肯尼萨山的节节后退是从五月初到六月中采取的,到了六月的雨季,南军还能坚守在陡峭而泥泞的山坡上,人们心里又充满了期待。大家变得开朗。不再像以前那样严厉责骂约翰逊将军了。从五月到六月,雨水越积越多,南联盟军在防守措施极其严密的高地上苦苦守着,让谢尔曼左右为难,而亚特兰大人则欣喜若狂,心里让希望充满了。太好了!太好了!敌人让我们给挡住了!这种兴奋不已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到处传染,人们到处开着晚会和舞会。每当有人从前线归来,呆在城里留宿,人们都要请他们吃饭,请他们跳舞,参加的女孩子比男人多几十倍,她们崇拜他们,向他们献媚。

游客、难民、住院伤兵的家属,还有前线士兵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希望自己的亲人能有人照顾)一起拥挤在亚特兰大这城市里。并且,一群又一群的乡下的美丽女子也向城市里走来,家里那些十六岁以下的和六十岁以上的男人实在让她们感到寂寞难耐。皮蒂姑妈非常讨厌那些女孩子,好像她们到亚特兰大的惟一目的便是找自己的丈夫,她们这种不知羞耻的作法让她感到很困惑,担心这世界将会堕落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斯佳也不喜欢那些姑娘。她并不是害怕自己竞争不过这些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尽管她们姣好的脸蛋和醉人的微笑往往使人忘记她们破烂的衣裳,更加不会注意她们脚上修补无数的鞋了。斯佳穿的比她们漂亮得多,因为这是瑞德?巴特勒用他最后一次走私船给她送来的礼物。但是,令她担忧的是,她已经年满十九,并且在一天一天地变老,而那些男人们都喜欢追逐年轻的傻姑娘。

她想,她这样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很难跟那些漂亮却又轻浮的小姑娘相匹敌。可是,在这段令人激动万分的时光里,她的寡妇和母亲的双重身份不再像以前一样成为她的负担。在白天繁忙的医院工作,到晚上欢乐的舞会,她很少看到自己的小儿子韦德。可以这么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已经彻底忘记自己是一个有孩子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