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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3)

第二十一章 (3)

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裙子从他们的手中拉出来,弄得她都汗流浃背了。如果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某个人,她便会吓得尖叫起来,几乎就要晕过去。她迈步跨过一具具死尸,跨过那些眼光呆滞却仍双手紧揪住肚皮上同伤口粘连在一起的军服的伤员,那些下巴满是凝固的鲜血且已被击碎的仍在颤抖着的军士——他们仿佛每个人都在喊着:“水啊!水啊!”

她如果不能尽快把米德大夫找着,几乎会疯狂地叫嚷起来。她向车篷底下那一堆人看过去,声嘶力竭地嚷了起来:“米德大夫!米德大夫,你究竟在哪儿?”

这时,从那个人群里走出一个人,直望着看。那就是米德大夫。他身上没有外套,袖子卷得老高老高的。他的衬衫和裤子都像屠宰衣似的被染红了,甚至连那银灰色的胡须都沾满了血迹。从他的神情可以感觉,他已经是极度疲惫,满怀着一腔愤怒之情,但是对那些伤员表现出了无限的怜悯,整张脸被染成了灰黑色,沾满了泥,汗水在他的脸颊上划出一条又一条的沟道。但是,当他招呼斯佳时,语气却是如此平静和坚定。

“谢天谢地,你来了。我正需要人帮忙呢。”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满怀疑惑地望着他,慌忙把攥在手里的裙边松了下来,不料裙子正打在一个伤兵血污的脸上。那伤兵有气无力地歪了一下头,努力地想摆脱这该死的裙子的干扰。大夫怎么这样跟她说话呢?救护车激起的干燥的粉尘当面吹过来,同时夹杂着腐烂血腥的气味,简直像一股恶臭的污水往她鼻孔里猛灌。

“别愣着了,孩子,到这边来。”

她又拉起裙角跨过那漫无尽头的伤员的躯体,急忙走向大夫,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觉察到他正在无力地战栗着,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虚弱和无力。

“哎,大夫,”她嚷了起来,“你非得回去不可,媚兰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他盯着她,但似乎对她这句话没有反应。此刻,一个用水壳枕着头在她脚边躺着的人咧着嘴冲她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她们可以自己应付得来。”他兴奋地说着。

她理也不理脚下傻笑的那家伙,只是拼命地摇晃着大夫的臂膀。

“那是媚兰呀!她就快生孩子了!大夫,你必须得回去!她——”这种场合虽无需讲究文雅,但叫她在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之前说出这种话,那也是极难开口的事。

“她的阵痛越来越厉害了。我恳求您了,大夫!”

“生孩子!我的上帝啊!”这句话像一声惊雷把大夫惊醒了,但他的脸却忽然因为愤怒而有点铁青了。这种愤怒并非冲着斯佳来的,也不是冲着其他别的什么人,而是冲着竟然安排这种事发生的世界而来的。“你难道疯了不成?我怎么能够丢下这些人不管?他们都将要死亡,到处都是这样。我绝不能就为一个可恶的一个小孩而撇下他们不管!你去找个妇女帮帮忙吧!可以找一找我的太太去。”

她张了张嘴,本想把米德太太不能来的缘由告诉他,但很快又欲言又止了。他现在还不知晓他的孩子也挂彩了呢!她不敢确认要是他知道了这件事以后是否还仍呆在这里,但种种迹象似乎表明,哪怕费尔没命了,他也会坚守岗位,在他的岗位上救死扶伤,而不太可能会只单单侍候一个人。

“不,你非去不可,大夫。我记得你曾亲口说过,她很可能难产——”我的天啊,在这种火热的到处是痛苦呻呤声的该死的地方,她斯佳竟然连这种粗俗透顶的话语都说得出口,这怎么可能呢?“如果你不回去的话,她很可能会送命的!”

他暴躁地把她的手甩脱了,似乎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或者根本就不理会斯佳,似乎人家在自言自语似的。

“死?没错,他们都可能死——所有在场的人。没有绷带,没有药膏,没有奎宁,没有麻醉剂。我的天,去弄点吗啡过来!哪怕是一丁点,给那些伤得最重的人!一点点麻醉剂而已呀。该死的北方佬!上帝永远不会饶恕你!”

“诅咒他们下地狱吧,大夫!”地上躺着的一个伤员恶狠狠地说。

斯佳颤抖起来,眼睛里充满着恐惧的泪水。想必大夫是不可能与她回去了。媚兰会送命的,她不是期望着她的死吗?大夫不肯回去呀。

“看在上帝的面上,就哀求你了,大夫!”

米德大夫涨红着脸,咬着下唇,腮帮子咬得硬梆梆的。

“孩子,就让我试试看吧。我不能够跟你回去,但我会努力做到。等到我们把这些人都安顿好了再说吧。北方佬就快冲进来了,军队也正在全线撤退。我想象不出他们如何虐待伤员。火车根本已经不通车了,而去梅肯的铁路也已被敌人占据……不过我会努力试一试。你回去吧,别在这儿干扰我工作。接生个小孩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把脐带扎起来而已……”。

此时,一个勤务兵跑了过来,拍了一拍大夫的肩膀,大夫毫不迟疑地转身去了,指手划脚地开始发话了。那个躺在斯佳脚边的士兵无限同情地抬头看着她。她意识到大夫忽略了她的存在,只好不情愿地走开了。

她只好又在伤兵组成的人堆中穿梭而回,又朝桃树街而去了,大夫不会回去。她不得不一个人去应付那种事情了。谢天谢地,至少普里茜明白接生的整个过程。她觉得脑袋热得疼痛难忍,发觉连穿着内衣的胸部也变得湿淋淋的,和身体粘起来。她觉得自己脑袋发麻,两条腿也是如此不听使唤,这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她一想到要到家还必须走那么长的路,那条路简直永无止境啊!

因此,“北方佬快来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又在她的脑子里反复地回旋着。她的心脏的跳动更加猛烈了,似乎新的生命之液又注射进她的四肢里。她又连忙地涌进了五点镇上的人流之中,那条拥挤不堪的街道上就连人行道上也找不到一个落脚之地。所以,她只好在街当中行走着。一队接一队满身泥巴、疲惫不堪的队伍从镇上走过去。他们有数千人左右,个个都是满脸胡须,身体无比肮脏,肩上都斜挎着枪支,迈着整齐的步伐在急行军。身后是轰隆滚动的炮车,车夫甩着长长的马鞭在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又瘦又弱的牲口。被破烂的帆布覆盖的军需车摇来晃去地沿着凌乱不堪的车轮印行驶着。骑兵一个接一个飞快跑过,无休止地飞驰着,掀起一阵阵令人几乎窒息的烟尘。斯佳真的是平生头一回看见如此众多的士兵呢。撤退!撤退!军队正要从亚特兰大撤出了!

这些匆匆前进的队伍把斯佳又挤回到了拥挤不堪的狭窄的人行道上。她觉得有一股廉价玉米威士忌的刺鼻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着。迪凯特大街边上的人群当中有一些穿得俗里俗气的妇女,她们花花绿绿的服饰和浓妆艳抹的脸面让人感觉有一种很不协调的节日气氛。她们几乎都喝醉了酒,连用胳膊挽着她们的兵士也都醉熏熏的。斯佳突然认出了一个满头红发的女人,这娼妇分明就是贝尔?沃特琳,此刻她依偎在一个摇摇摆摆的独臂的兵大哥身边用刺耳的声音在狂笑不已。

斯佳七拐八拐终于穿过了人群,极为艰难地赶过了五点镇那边的一个街口,那里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了,于是她拉起裙子便飞奔起来。刚跑到韦斯利教堂门前,她已经累得头昏脑胀,胃里在不停地翻滚着。她那件紧身的胸衣简直要把她的肋骨勒断几根。她干脆坐到教堂的台阶上,头埋到手中,以便让自己能缓一口气。她真想能够长长地吸一口气,直至吸至肚里,那就会舒服多了!她真想让那颗心停止碰撞、轰响和急跳,那就会舒服多了!哪怕只有在这种该诅咒的是非之地能有人帮她一把,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你想想,她活了那么长时间,简直没有碰到过一件非得她个人独自操办不可的事情呢。过去,都是别人替她打理事情,照料她,庇护她,保卫她,娇纵她。如今,她竟然陷在这困境中不能自拔,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邻居可以帮她的忙。而往常呢,经常有邻居和朋友向她献殷勤,甘愿充当她的能干的奴隶,为她打点一切。此时此刻,在她最需要他人帮助的时候,一个个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竟然落魄至此,无依无靠,如此恐惧,远离自己的家乡,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啊!

家啊!管它有没有北方佬,反正能在家就什么也不管了。家啊!尽管那里有爱伦这个病人。她非常想见到母亲可亲可爱的那张脸,渴求着嬷嬷用强壮有力的臂膀将她搂在怀里。

她站了起来,两眼直闪金星,又开始向前走。临近家门时,她发现韦德正在那里攀着一扇门摆来晃去。他一发现她,就耷拉着头伸出一个受伤的指头哭喊起来。

“别叫!别叫!别叫!再叫我就用鞭子抽你。到后院里玩你自己的泥饼去,别到处瞎跑。”

“韦德饿了。”他抽噎着说,把那个疼痛的手指伸到嘴里了。

“我不管。到后面院子去——”

她刚抬起头,便看见普里茜正靠在楼上的窗上,满是恐惧和不安的表情,但一瞧见斯佳便霎时镇静下来了。斯佳示意她下楼,之后自己也走进屋里。穿堂里太凉爽了!她把脱下的帽子随手扔到桌上,之后马上抬起胳膊把前额上的汗水擦干。这时,她听出楼上的门被打开了,从里面传来了凄惨的痛苦呻吟声,显而易见,这只有在剧痛中才会爆发出来的。此时,普里茜急不可待地飞快从楼梯上跑下来。

“大夫在哪儿呢?”

“没来。他来不了啦。”

“哎呀,天呐,斯佳小姐。媚兰小姐可就更惨了!”

“大夫来不了。谁都来不了。现在只好由你来接生了,我做你的帮手。”

普里茜惊得哑口无言。她不敢正视斯佳,两只脚在不住地摸搓着,瘦小的身子不自在地扭动着。

“你别装糊涂了!”斯佳大声嚷起来,对她这种表现感到非常恼火。“你这是什么意思?”

普里茜心虚地缩手缩脚向楼梯口退去。

“说实话,斯佳小姐——”普里茜又惊又怕,干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下去。”

“老实告诉你,斯佳小姐!我们必须得去叫个医生过来才行。我……我……斯佳小姐,我对接生是一窍不通。我妈接生的时候,她从来不让我多看一眼呢。”

斯佳听了大惊失色,旋即便气不打一处来。普西茜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走过,想趁此开溜,不想斯佳一手逮住了她。

“你这坑人的黑鬼——你想怎么着?你总是说你完全懂得生孩子的事。那究竟怎样?好好给我说清楚!”她抓住她使劲摇晃,直摇得她的黑脑袋像醉鬼似的摇来晃去。

“我在骗你呢,斯佳小姐!我也搞不明白怎么会说出这种大话的。我就只看见接生过一个小孩,我妈还骂我说我不该出来瞎看呢。”

斯佳恶狠狠地盯着她,吓得普里茜直往后缩,时刻想逃走。当初她死也不肯承认事实,可是等到她终于清楚普里茜与自己一样对接生这事一窍不通时,她再也遏制不住满腔的愤怒,爆发出来了。她自打出娘胎以来就没有打过奴隶,但现在她竟用尽了那只疲倦的手的所有气力,啪的一声狠狠地在普里茜的黑脸上扇了一个耳光。普里茜没命地尖叫起来,这与其说是出于疼痛,倒不如说是因为恐惧,同时拼命挣扎着,想从斯佳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正尖叫的时候,二楼上的呻吟声和呼唤声也消失了,过了稍微片刻,才传来了媚兰微弱而颤悠悠的声音,她喊道:“斯佳,是你吗?你快点过来,好吗?快来啊!”

斯佳松开了普里茜的胳膊,这小女孩索性也哭哭啼啼地在楼梯边上坐下了。斯佳平心静气地站了一会,抬起头来倾听上面低低的呻吟和呼唤声。这时,她觉得自己的头顶上似乎被一个牛轭沉重地压着,这上面压了千斤,这个重负使她走起路来真是步履维艰。

她极力回忆自己生韦德时的情景,努力回想当时嬷嬷和爱伦所做的一举一动。可是,产前阵痛时她已经变得迷迷糊糊,心里已经没有恐惧,现在想来都恍如在迷雾中,搞都搞不清楚了。但她仍能记起少数几件事,于是急忙用非常权威的语气吩咐普里茜去干事。

“生好炉子,再烧好一壶开水放在那里。把你能找到的毛巾和那团细绳都拿出来,再给我带来一把剪刀。不要跟我说什么东西找不着,一定要找到,尽快去办吧。快点去吧。”

斯佳一手把普里茜揪住,把她推了一下,吩咐她马上到厨房那边去。她得马上让媚兰知道,她和普里茜要亲自动手给她接生了。这事情可真不是一件好办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