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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2)

第二十四章 (2)

空气死一般沉闷。在傍晚的阳光下,每一片记忆之中的旧地和灌木林都是绿草如茵,而如今是沉寂的,这种不祥的沉寂引起了斯佳的内心的不安和恐惧。那一天他们路过的每一幢弹痕累累、了无人烟的房屋,每一个如哨兵一样站在火后废墟上的干瘦的烟囱,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地惊恐。从头天夜里到现在,他们竟然没有碰上过一个活人甚至是一只活的动物。确实没错,到处是死人,死马和死骡子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全身溃烂,招来了一堆苍蝇,但却没有见到一个是活的。远处没有传来牲口的叫声,也没有鸟儿在歌唱,甚至没有一丝丝的风吹动树叶的声响。寂静的茫原之中,只有这匹病马蹒跚前行的呱哒呱哒的蹄声和媚兰的新生小孩的哭叫声,打破这周围的沉寂。

乡村似乎已笼罩在了某种可怕的魔法之中,而且可能更糟糕。斯佳不寒而栗地暗中想到,它就像一个母亲熟悉可爱的面容,是如此美丽,但最后终于在经过了死亡的痛苦折磨之后宁静下来。她觉得那片她曾经很熟悉的林地里一定是充满了冤魂。在琼斯博罗战役中有成千上万的人丧生呢。他们就躺在这阴森可怖的树林里,在傍晚夕阳透过静止的树叶胆怯地照着的地方。不管是朋友还是仇敌,似乎都在用沾满鲜血和红土的眼睛,用愚钝而又恐惧的目光,在偷偷地盯着坐在破马车上的她呢!

“母亲!母亲!”她低声地呼唤着。如果她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回到母亲身边,那就是她惟一的希望!但愿上帝可以创造奇迹——塔拉庄园依然无恙,她可以驾车通过夹在两行树木中间的院径,走进院径,看到她母亲慈祥和蔼的面容,再一次让她那双温柔、灵巧、能驱散恐惧的手抚摸自己,她再次拽住母亲的裙裾,把自己的脸埋进里面。母亲会有办法的,她决不会让媚兰和她的小婴儿死去。她只要轻轻喝几声“别响,别响”,鬼魂和恐惧便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但是,母亲已经病倒了,也许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斯佳用树枝抽了一下马的臀部。他们必须加快脚步啊!他们一整天都在冒着炎热在这条漫无尽头的大路上像蜗牛一样前进着。眼看天色越来越暗,他们会孤苦伶仃地呆在这死一般沉寂的荒原上。可是,她又用满是泡的双手把缰绳抓得更紧了,在马背上抽打得更加狠劲了,每抽一下就使她那酸痛的两臂都痛得热辣辣的。

她只希望此刻能够马上回到塔拉和母亲的温柔的怀抱里。这样,她就可以马上卸下肩膀上的重负,这重负远非她那年轻稚嫩的双肩可以胜任的——一个临近死神的妇人,一个越来越虚弱的婴儿,还有她自己饥饿的小男孩,以及被吓得破了胆的小黑人,他们都在向她寻求令人鼓舞的力量,得到保护,把她挺直的腰板视为勇气和精力的象征,但她实在不具备这份勇气,力量也已经被消耗殆尽了!

那匹精疲力尽的马对鞭子的抽打和缰绳的拽拉已失去反应,只是勉强拖着两条腿在蹒跚前行,不时被石头绊得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眼看就要跪倒在地。不过,临近黄昏时,他们的长距离行程终于进入了最后阶段。他们的马车拐过了一个弯子,于是就驶上了一条宽阔的大路,此刻,他们离塔拉已经只有一英里了!

前面隐约可见黑森森的一大片梅花篱笆,这表明从那里开始才是麦全托什的地界,过了一会儿,斯佳在橡树院径前勒马停车,这条院径从大路通过安格斯?麦金托什的宅子门前。斯佳透过越来越浓的暮霭从两行古树中间望过去,到处都是暗沉沉的。无论是正屋还是棚子里,都看不到一丝灯火。斯佳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尽力搜寻,终于又模模糊糊分辨出这一幅惊恐不安的一天下来已经是极为熟悉的触目惊心的景象。她看到了两个高耸的烟囱像巨大的墓碑俯看着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的二楼,没有一丝灯光的几扇窗像瞎了一动不动的眼睛镶在墙上。

“喂!”斯佳用尽全身气力喊道,“喂!”

普里茜惊恐之极,死死地揪住她不放,斯佳转过头来,发现她的两个眼睛在极不安分地转来转去。

“别出声,斯佳小姐!我求你了,斯佳小姐!”她小声说道,声音在发抖着。“天知道会有什么东西给你什么回答!”

“我的天呐!”斯佳心想道,自己也禁不住全身在颤抖着,“我的天呐!她这话真是有道理呢!从那鬼地方可真是什么都可能会有的!”

她又扯了几下缰绳,马又开始继续向前行了。麦金托什家住宅的这幅惨景使她心中再也不抱任何一丝希望了。那房子已经在大火之中沦为一片废墟,没有人迹,这种情景与她那天所经过的每个农庄都一模一样。半英里之外就是塔拉,而就在这条大路的旁边,以前恰好又是军队经过之地。塔拉一定已经沦为废墟!她只能看到烧成黑色的砖头和穿过断垣残壁朦胧闪烁的星光;母亲和父亲都不在了,几个妹妹不见了,嬷嬷们不见了,黑人们也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他们都跑去了什么地方。在那里,剩下的只有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周围的一切。

她怎么这么糊涂,如此违背常理,竟然担负起了这种使命,拖着媚兰和她的婴儿,一起逃回这个地方?与其今天冒着炎炎烈日,坐着用老病马拖着的破马车颠簸了一整天,回到这荒无人烟的废墟来送死,不如当初就死在亚特兰大了!

可是,艾希礼请求她帮他照顾媚兰。“请帮我照顾她吧。”啊,那难忘而又令人心碎的一天,当时,在他永远离去之前,他曾经与她吻别了呢!“你一定会照顾她的,对吗?请答应我吧!”于是,她就点头答应了。她凭什么要肩负着这样一项诺言,这样一项因为艾希礼之死而变成了具有双重束缚力的诺言呢?此时此刻的她,即使已经精疲力尽,但心里仍非常痛恨媚兰,痛恨那个婴儿的像小猫似的叫着打破了这夜的沉寂的声音,那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微弱了,但是,她已经应允了,而且他们已经属于她,就如韦德和普里茜属于她斯佳一样,所以,哪怕她只剩下一点点力气,抑或已是奄奄一息,她还是要为他们作一番最后的挣扎和奋斗。她原本可以丢下他们不管,把他们统统留在亚特兰大,把媚兰塞到医院里。但是如果那样做了,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她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艾希礼呢?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说道:“你的妻子和儿子已被丢在陌生人当中,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啊,艾希礼!此时此刻,当她携带着他的妻子在阴森可怖的马车路上疲于奔命之时,他自己又身处何方?他是否还健在?当他在罗克艾兰监狱里躺下时,心中会不会还在想念着她?或许,他可能已经因天花而告别人世几个月了,此刻正和其他无数的联盟军官兵一起在什么地方的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坟坑里化为烂肉呢?

斯佳绷紧的神经几乎一下子要断裂了,因为她竟听见附近灌木丛中传来了一个声音。普里茜吓得尖叫起来,一下子趴倒在马车的底板上,把婴儿压在了下面。媚兰软弱无力地想动动身子,双手在摸索着婴儿,而韦德则是用手捂住了双眼,全身不住打着哆嗦,但已被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不一会儿,他们近旁的那丛灌木哗啦一下子分开了,接着出现了笨重的兽蹄,然后又传来了一声低沉而又凄惊的哞叫声,好像向他们的耳朵轰的放了一声炮。

“原来是一头母牛,”斯佳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声音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别傻了,普里茜,你看你,别把小孩给压坏了,媚兰和韦德都快吓得没气了!”

“那是个鬼呢!”普里茜抽泣着说道,一面仍把脸紧紧地贴在车板上,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就是不肯起来。

没办法,斯佳只好转过身去,举起那根被用来当马鞭的树枝在普里茜的背上抽了一下。她自己已精疲力尽,而且内心已经是经受了那么多的恐惧和不安,所以,她无法容忍别人也表现出过多的脆弱。

“坐起来,你这愚蠢的家伙,”她说,“省得让我把鞭子也给抽断了。”

普里茜尖叫着抬起了头,从马车一侧的挡板上往外看了几眼,看见果然只是一头母牛,一头红白花的大母牛,正站在那里用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可怜地盯着他们。正在此时,母牛又张开嘴“哞”地又叫了一声,似乎在向他们诉苦。

“这头牛是不是受伤了?她的声音可不像一般的牛叫声。”

“我听这叫声好像是奶袋胀得太厉害了,它急着想找人给它挤奶呢。”普里茜说道,她这时已经有所平静,“保不准这头牛是麦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们把牛都赶到了树林里,牛才没有被北方佬全部抓去了呢。”

“我们必须带走它,”斯佳即刻作出了决定,“这样婴儿的牛奶就有着落了。”

“咱们拿什么带它回去呢,斯佳小姐?咱们可没有办法带着一头母牛一起走路啊。要是母牛很久没人给它挤奶了,那事情更难办,你看它的奶袋要胀破了,难怪它这样叫呢。”

“你既然如此熟悉情况,那就把你的衬裙脱下来,撕成布条,把牛拴到马车后面!”

“斯佳小姐,你也知道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裙子穿了,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一条,但我也不能白白地用它来拴在牛身上啊。我可从来没跟母牛打过交道。我即使只是看它都怕了呢。”

无奈,斯佳撂下手中的缰绳,把自己的裙子提在手中。底下这条镶着花边的衬裙又漂亮又完整,已经是她最后的一条了。她把腰带解了下来,然后脱下了衬裙,双手使劲把那些柔软的褶边揉来搓去。这花边和亚麻布是瑞德用他自己通过封锁线的最后一艘走私船从纳索给她带来的,是她好不容易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做成这种衣裳的。此刻,她狠心地抓着裙边在使劲狠狠地扯拉着,又把它咬在嘴里直到最后撕成碎条,她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用力咬呀,又用双手撕扯着,最后,衬裙终于变成了堆在眼前的一堆布条。她把布条一条接着一条连接起来,一直累得她冒泡的双手流满了血,不住地哆嗦着。

“把这根布绳绑到牛角上去。”她命令着普里茜。但是,普里茜却是无动于衷。

“我很怕牛,斯佳小姐。我可从来没有与牛打过交道呢。我又不是那些只会做场院活的黑仆,俺只会干家务活呢。”

“你可真是个黑傻子。我爸做错的一件最大的事就是从别人手中把你买过来了,”斯佳懒洋洋地说道,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实在没有精力去生气,“但话又说回来,只要我这条胳膊还可以动一下,我就会不惜用马鞭狠抽你一顿。”

嗯,斯佳暗暗想,我在这里用了“黑傻子”这个词,但母亲可真是从来不喜欢用这个词呢。

普里茜惊恐不安地转动着两个眼球,先是看看女主人一本正经的面容,又打量了一下那头正在哀号的母牛。相比之下,女主人的面孔还是稍显慈祥,因此,普里茜咬咬牙,抓住了车上的挡板,仍死死地呆在那里不动。

斯佳只好拖着两条毫无知觉的腿爬下马车,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使她的肌肉酸痛不已。事实上,普里茜并非这里害怕牛的惟一之人。斯佳也一直对牛心怀恐惧,就连最温顺的母牛也会让她觉得可怕至极。然而,此刻已经有如此之多的最让人惊恐的事一古脑摆在她跟前,她就不必再对那些细微的危险甘心屈服了。谢天谢地,这头母牛还比较听话。它满怀痛苦四下寻找人类的帮助,因此,当斯佳把那条用自己的衬裙做成的布绳拴在它的头角上时,母牛没有作出任何让她为难的动作来。她把布绳的另一端系到了马车背后,用她那满是泡的指头使尽平生所有气力扯了扯,直到觉得万无一失才松开了手。接着,她想回到驾驶座上去,但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感涌上心来,使她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不能自持,只得抓住了车厢板,终于站住没有倒下。

媚兰打开了一直紧闭着的双眼,看到斯佳就站在她旁边,于是就低声说道:“亲爱的,我们有没有到家了?”

家!斯佳一听到这个字眼,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家吗?媚兰竟然还没有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家了,此刻,他们正孤苦伶仃地流浪在一个残暴而荒凉的世界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