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3)
特别是韦德,总是往媚兰房间里跑,看样子韦德有点不大对劲。但到底有什么不对,斯佳也没有心思细细斟酌。斯佳依据嬷嬷的说法,觉得这孩子的肚子里或许有蛔虫,于是就让他吃了爱伦经常让黑人小孩吃的干草药和树皮。但是,这些驱虫药反而使韦德显得比以前更为苍白。这些日子,斯佳干脆就不把他当作一个人放在心上了,韦德简直只是又一个负担,又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巴而已。等到危机清除的那一天,她一定去逗他玩,讲故事给他听,教他念拼音,但此刻她根本没时间,更加没有这种闲情逸趣。并且,韦德总是在她感到最疲惫和最心烦的时候显得兴高采烈,她反而会板着铁青的面孔教训他呢。
让斯佳感到心烦的是,韦德竟被她的严厉责骂吓得干瞪眼睛,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这副样子看上去真有点天真而又可怜。斯佳难以理解,这小孩怎么会活在一种恐怖的氛围之中,甚至连大人也无法理解。可以说,韦德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这种恐惧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灵,以致他有时会在深夜中惊叫着醒来,哪怕是听到任何一响突然而至的喧哗声抑或是一句诅咒的话语,他都会因此全身哆嗦,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喧哗声和诅咒声与北方佬是很难脱离关系的,北方佬给他的恐惧当然远比普里茜用来吓唬他的鬼怪厉害。
在炮声还没有传来以前,围城之前的他,生活一直是愉快稳定且又安然的,虽然母亲很少注意到他的存在,他耳边传来的也还是些亲切温和的话语,一直等到某一天夜里,他突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惊恐地看见了天上的一片火光,而耳边又传来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也就在那个夜晚和第二天的白天,他第一次被母亲扇了耳光,听到了母亲对他的厉声责骂。桃树街上那座舒适的砖房里的生活,就是他所惟一有过的那种生活,从此就在那个晚上消失了,这样的损失是他永远也无法恢复过来的。从亚特兰大逃出以后,他已经记不清事情的经过了,只记得北方佬就在他们身后,他们要将他抓去,然后把他砍成肉泥。他至今依旧是对此心有余悸,每次斯佳厉声责骂他时,他的脑海中又依稀记起了她第一次骂他时的那种恐惧感,于是马上就吓得默不作声了。鉴于此,在他的印象中,北方佬和一种粗暴的声音便有了必然的关联,所以他很惧怕他的母亲。
斯佳不可能不察觉到韦德最近在一直回避着她,有的时候,她好不容易抽出了一些空闲的时间,想认真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但最后却使得她显得更加恼怒和不安,这种情况真比他整天跟在屁股后面吵闹更加令人感到难受。尤其令她气恼的是,媚兰的床边竟成了韦德的避难所,韦德就躲在那里玩着媚兰教给他的游戏,或者是静静地听她讲的故事。他尊敬“姑姑”,因为她声音温柔,总是满脸笑容,从来不会讲什么“别吵,韦德!你真让我感到头痛”或者是“别烦人了,韦德!看在上帝的面子上!”
斯佳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关心他,可是她一看到媚兰这样做便又开始妒忌。有一天,她发现他在媚兰的床上竖蜻蜓,并且倒下来压到了媚兰身上,于是斯佳便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怎么不会玩其它的,却偏偏这样给生病的姑姑闹得不得安宁?好了,快到后院玩去,不要再来这里了。”
“好了,好了,韦德,你并没有成心跟我捣乱,对吗?斯佳,他并没有惹我烦呢,你就让他呆在我这里吧,让我来照顾他吧,在我的病痊愈之前,这是我惟一可以做到的,何况,你手上还有那么多事要忙,哪有心思顾得上他呀?”
“别糊涂了,媚兰,”斯佳快人快语道,“看样子你的病不会好得那么快。如果万一韦德摔在你的肚子上,那对你有什么好的结果呢?我说了,韦德,下次如果让我看见你在姑姑的床上胡闹,我会狠狠打你一顿,现在别再哭了。你不能一天到晚哭个不停,也该学学做一个大孩子了。”
韦德抽着鼻子飞奔下楼藏了起来。媚兰紧紧咬着嘴唇,眼里闪出了泪花。嬷嬷站在穿堂里也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气得她瞪大了眼睛,气喘如牛。可是此后连续几日都没有人敢反驳斯佳一声,他们都对她这张伶牙利齿心存畏惧,心里都害怕这个正在悄然成长的塔拉的新当家呢。
斯佳此刻已经掌握了对塔拉的最高控制权,并且像他人一样即刻便树立起了威信,而她本性中那些欺侮他人的本质也统统表现出来了。这个并不是由于她本性的残忍,而是因为她内心的恐惧,不十分相信自己,且又深深担忧他人会觉察她的软弱因而会拒绝承认她的权威,因此才表现出了如此粗暴的一面。还有,她也发现动不动就教训他人而且相信人家对她心存畏惧是相当好玩的一件事,斯佳觉得这样做可以帮她放松一下整日绷得紧紧的神经。她并不是没有发觉自己的个性正逐渐转变这个事实。有时候她随随便便下达命令,恨得波克咬住下嘴唇表示不服气,嬷嬷也咕哝着:“某些人这些日子喜欢摆起架子来了。”她这才诧异地发觉自己变得如此不讲道理,爱伦以前曾经苦口婆心教给她的全部礼节以及和气态度,现在一下子全没了,就好像树叶在秋天的第一阵冷风之中被纷纷吹掉一样。
爱伦曾经不止一次地说:“对待手下,特别是对黑人,既要坚定但又不失和气。”但是她一和气,那些黑人就会整天赖在厨房里闲聊个没完,聊着过去的好时光,说什么那个时候干家务活的黑人不像现在一样干农田活,等等。
“要爱护和体贴你的两个妹妹,对那些遭受痛苦尤其是处于病中的人要仁慈一点,”爱伦说,“碰上人家悲哀以及处境艰难,必须好好给他们关爱和慰藉。”
但现在她并不十分爱护两个妹妹,他们简直就是她肩头上可怕的累赘。说到照顾她们,她不是在给她们洗澡擦身、梳洗、喂养她们,并且不辞劳苦地每天都跑那么远的路程去给她们找吃的吗?她不是在学着怎样给母牛挤奶,哪怕心里怕得发毛,生怕那摇晃着的犄角会刺穿她,可她还是没有动摇吗?说到和气,那简直是在浪费时间,如果她对她们太和气了,她们会一辈子赖在病床上,可她的确需要她们马上好转,好让她可以添两双手帮她干活呢。
她们在一天一天地康复,可依旧消瘦而虚弱地躺在床上,她们没有意识到,就在她们失去知觉的那些日子,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北方佬来过了,家里的黑人全跑了,母亲也去世了,这三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是她们心中万万不能接受的。有时候她们宁愿相信自己还处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中,一切事情全都没有发生过,斯佳竟然变得如此厉害,这表明这也不会是真实的。每一次她坐到她们的床脚边上,猜想着她们康复之后她们该如何帮她去工作时,她们总是凝视着她,似乎她就是一个恶魔一样。如果说她们再也没有一百个奴隶来干活了,这无论如何不可能是真的,她们难以相信,一位奥哈拉的千金竟然得做起辛苦的劳力活来。
“但是,姐姐,”卡琳说,那张可爱而又稚气的脸上充满了迷惘困惑的神情。“我哪里会劈柴火啊!那样做会毁了我的手的。”
“你看看我的。”斯佳带着吓人的笑容回答,一面将一双满是血泡和茧子的手伸出来给卡琳看。
“我看你用这种态度跟小妹和我谈话,真是太可怕了!”苏伦惊呼起来,“我认为你这是在骗人,是想吓唬吓唬我们吧!如果母亲还活着,她是决不会叫你这样跟我们说话的!劈柴火,真荒谬!”
苏伦心里没有办法,只好用不屑一顾的神色盯着大姐看,认为斯佳说出这种话确实是太卑鄙了,苏伦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并且又失去了母亲,此刻又如此孤独和恐惧,她最需要的是他人的爱护和关爱啊!但斯佳却不这样做,她每天只会坐在床脚一言不发,那双吊着眼角的绿眼睛闪烁出令人厌恶的光芒,赞叹她们的病情已大为好转。只会唠唠叨叨说什么铺床、做饭、挑水和劈柴之类的活,看得出来,她还对那些可怕的事觉得津津有味呢。
斯佳确实对那些十分有兴趣,她威胁那几个黑人、打击两个妹妹的情感的原因,不但是出于她太烦恼、太紧张、太困倦,不得不这样做,并且还是出于这样能够帮助她忘记自己的痛苦——她觉得母亲跟她所说的有关生活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
她母亲教给她的那一套现在完全派不上用场,所以,斯佳心里非常痛苦,感到非常困惑。她没有意识到爱伦也不可能猜测到她教导女儿时的那些文明会打破,没有办法预先设想她培养女儿们去很好地适应的那种社会地位竟会在今天消灭了。斯佳也没意识到,爱伦那时候心里所展望的是一个安定年月的未来生活场景,就如她自己经历过的那个和平年代一样,所以她教导斯佳要和气、善良、高尚、老实、谦逊厚道。爱伦说过,如果一个妇女具备了所有这些品德,生活是不会让她感到失望的。
斯佳总是在绝望中想:“不对,不对,她的教导对我没有一丁点帮助的。在这个世界上,厚道能给我什么样的帮助,和气顶个屁用?甚至不如当初与黑人一起学犁田、摘棉花呢。啊,母亲,你完全弄错了!”
她静不下心来细细想一想,爱伦所处的那个井井有条的世界已经永远消亡了,代替它的是一个残酷的社会,而在这个社会中所有的标准和价值观都大大不同了。她只是刚刚发现,或者自己认为发现母亲弄错了,所以马上掉转方向向这个新世界走过去,而且,她对这个新的世界是一点事先准备都没有的。
惟一没有变的是她对塔拉的情感。每当她疲惫不堪地从田野里回来,看到这幢建筑得并不十分整齐美观的白色房子时,心里总是充满了激情以及回家的乐趣。每一次她站在窗口向外看时,望见那些绿油油的牧场,红色一片的田地和高大浓密的沼泽树林时,心里总是充满了新鲜的美的感受。她十分热爱这片蜿蜒盘旋,有红土丘陵的地方,热爱这片美丽的蕴含着血红、深红、赤红等各式各样的红色并且又奇迹一般有着一丛丛灌木生长的土地,这样的情感已然构成了斯佳生命中一个永远不变的组成部分。世上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再找到这样的土地了。
她审视着塔拉之时,就可以一知半解地了解战争打起来的原因了。瑞德说过,人们是为金钱而战的,可这是错误的,不对的,他们是为犁得整整齐齐的宽广土地而战,是为着放牧畜群的绿色牧场而战,为着曲曲折折、慢慢流动的黄色之河而战,是为淹没在木兰树中树阴下的白色房宅而战,只有这些东西才是值得他们去流血牺牲的,去夺取那一片属于他们和他们子子孙孙的红色土地,那一片可以为他们的子子孙孙生产出棉花的赤色土地。
如今,塔拉那一大片曾经被践踏过的耕地是斯佳惟一可以拥有的财富,由于艾希礼和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而杰拉尔德又已经经历战争而一下子衰老了许多,金钱、黑人、安全以及地位已经在一夜之间全都灰飞烟灭。她似乎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与父亲谈论土地的那一些话,记得父亲曾经说,土地是世上惟一值得发动战争来夺取的东西,而当时的她还是年少无知,竟然没有体会到当中的含义。
“由于它是世上惟一永久存在的东西……并且对每一个有着爱尔兰血统的人来说,他们赖以存活的土地便是他们的母亲……土地是惟一值得一个人去工作、战斗以及献出生命的东西。”
没错,塔拉值得每一个人为之战斗,她如此简单无可置疑地接受了这场战斗,没有人可以企图把塔拉从她手中夺走,没有人可以迫使她和她的家人外出流浪,去依赖亲戚们的施舍而生活下去。她要掌握住塔拉,即使付出这里的每个人都累断脊梁的代价,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