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
这时,从楼上过道里传来了慌慌张张、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停顿一会儿之后脚步声又传来,这一下则是有气无力地曳地而行,中间夹杂着金属的碰击声。斯佳恢复了对时间和周围事实的知觉,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发现媚兰就在扶梯顶上。只穿一件眼下充当她的睡袍的破烂衬衫,一只虚弱的手握着查尔斯的军刀。媚兰只看了一眼,便完全明白了发生在楼下的这一幕——一具穿着蓝色军制服的尸体在不止地流血,尸体旁边是个针线匣,而斯佳正赤着脚,脸色如灰土,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长筒枪。
她的目光在沉默中与斯佳的目光相碰,媚兰平时温婉的脸上这时却呈现出一种反常的自豪,她的笑容流露出赞赏的狂热的欢乐,这个与斯佳自己心中激荡澎湃的情感倒是不谋而合。
“没想到……没想到她居然跟我一样!她理解我的感受!”这个想法在那漫长的一刹那从斯佳的脑袋中一闪而过。“如果换了她,也会如我这般处理的!”
斯佳激动不已地凝视着眼前弱不禁风的媚兰,对于眼前这个连站也都有困难的弱女子,斯佳从来没有怀过任何情感,只觉得厌恶和痛恨。但此刻,一种赏识和赞许的情感油然而生,把她对艾希礼的妻子的敌意盖过去了,在胸襟坦荡、没有半点私心杂念的一瞬间,她从媚兰温柔的声音以及柔和的神色的背后看见了她永不屈服的意志和锐利无比的逼人锋芒,还觉察到了蕴含在媚兰沉静的性格最深处的胆略不亚于一支旌旗招展、军号嘹亮的百万军队。
“斯佳!斯佳!”苏伦和卡琳怯懦的尖叫声从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接着韦德又哭着嚷“姑姑,姑姑!”媚兰急忙用一个手指抿住了嘴,一边把军刀搁在楼梯顶上,费力地走过了楼上的穿堂,用手推开了病房的门。
“不用慌,姑娘们!”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很有兴趣,“你们大姐本来想擦一擦查尔斯留下的那枝枪,没想到枪走火了,差一点没吓死她!……好了,韦德?汉普顿,你母亲只不过是打响了一下你爸的手枪而已!以后你长大之后,她也会给你打枪的。”
“真有你的,撒起谎来是多么冷静!”斯佳心里不由得敬佩地想,“我可没办法一下子就编得那么好啊,但是,为什么要撒谎呢?他们不会不晓得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俯视了一下那具死尸,由于愤怒和恐惧都已过去,此刻只是觉得非常厌恶,而两个膝盖也因此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这时,媚兰又摇晃着来到了楼梯顶上,攀着栏杆,紧紧地咬着发白的下嘴唇,一步一步向楼下走来。
“回到床上去躺着吧,傻瓜,你这分明想自己送命呀!”斯佳向穿得单薄的媚兰大喊道,但媚兰却已经挣扎着走到了楼下穿堂里。
“斯佳,”她低声说,“我们必须马上把他拖出去埋起来,他或许不是仅仅一个人的,如果让其他人发现他在这里……”她抓住了斯佳的胳臂,勉强站稳了身体。
“他准是单独一个人,”斯佳说,“我在楼上的窗户里没有看见其他人,他肯定是个逃兵。”
“就算他是单独一个人,也不可以让别人发觉,那些黑人会说个不停的,接着他们就会派人把你抓去,斯佳,我们必须抢在那帮去沼泽地的人回来之前把他处理掉。”
在媚兰的极力建议和紧张催促下,斯佳开始心动了,脑子也拼命转了起来。
“我可以将他埋到花园葡萄架底下的某个角落里去,那个地方土质疏松,波克曾在那里挖过酒桶。但是我如何将他弄到哪边呢?”
“我跟你每个人抓住他一只脚,然后拖过去。”媚兰坚定地说。
斯佳尽管并不太同意,但她越来越敬佩媚兰了。
“你连只猫都拖不动呢。还是我自己来拖吧。”斯佳用生硬的语气说道。“你回床上睡觉去吧,你这样做只会伤害自己。别痴心妄想能给我帮助了,不然的话我就亲身将你背回楼上去。”
媚兰煞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理解的笑容:“你真善良,斯佳。”说着,她就轻轻地吻了一下斯佳的面颊,当斯佳还沉浸在惊讶中的时候,媚兰又接着说:“如果你一个人可以把她拖出去,那我就擦地板——把那些肮脏的东西擦掉,赶在那些人回家之前,但是斯佳——”
“什么?”
“如果我们搜一下他的背包,那样做好不好?他或许还有些食物呢。”
“真是个好主意,”斯佳说,深深责怪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拿背包吧,口袋让我来搜。”
她强忍着厌恶俯下身子将他上衣上剩下的几个钮扣解开,接着一个一个地搜了一下他的口袋。
“我的上帝。”她低声说,然后掏出一个用破布卷起来的鼓鼓囊囊的钱包。“媚兰——媚兰,我猜这里面都是钱票呢!”
媚兰一声不吭地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猛然靠到了墙壁上,纹丝不动。
“你瞧瞧,”她哆嗦着说,”我现在有点太累了!”
斯佳扯掉那块破布,颤抖着双手将皮夹子打开了。
“你看,媚兰——你看呐!”
媚兰看了两眼,只觉得眼睛肿胀得厉害,皮夹里乱七八糟地塞着一大堆钞票,联盟的和联邦的票子堆在一块,中间夹着三枚金光闪闪的金币,一枚十美元和两枚五美元的金币
“先不忙去数它们。”媚兰看见斯佳动手开始数着钞票,于是便开口了,“我们来不及了——”
“媚兰,难道你不晓得,有了这些钱就说明我们不用发愁没有吃的了?”
“没错,对了,亲爱的,我当然知道,可是眼下快来不及了,你再搜一搜其他口袋,我现在去拿那个背包。”
斯佳极不情愿地把钱包放下,一幅辉煌灿烂的未来展现在她眼前——现金、北方佬的马匹、食品!上帝总算没有虐待我们,虽然他采取了这种非常怪异的作法,可终于在救助我们了。她坐在那里注视着钱包一个劲儿地笑,最后媚兰不得不干脆从她手里把钱包夺了过来。
“快点!”
裤袋里啥东西也没有,仅仅有一截蜡烛、一把小折刀、一小块板烟以及一团绳线。媚兰从背包里拿出了一袋咖啡。深深地闻了又闻,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沁人心脾的东西,接着她又取出一袋硬梆梆的饼干以及一张镶在镶着珍珠的金框里的一个小女孩的相片。看到这张相片时她的脸霎时变了。其余的呢,还有一枚石榴石别针、两只很粗的带细链条的金镯子、一只金顶针、一只小银杯、一把绣花用的金剪刀、一只钻石戒指以及一副吊着梨形钻石的耳环。这些钻石即使是外行也可以一眼就看出每颗肯定不止一克拉。
“他是一个贼!”媚兰低声说,不禁从那具尸体旁往后退了几步。“斯佳,这些东西一定全部是偷来的!”
“错不了。”斯佳说,“他来这里的目的也是想把我们的东西偷走呢。”
“幸好你将他打死了。”媚兰温和的眼睛变得严峻起来,“现在马上,亲爱的,马上将他拖出去吧。”
斯佳俯下身子,抓住那具尸体脚上的靴子,拼命往外拖,她猛地发觉这家伙实在非常沉重,可自己的力气又实在太小了,是不是她根本就拖不动他?因此她掉过头去,背对着尸首,两只手各抓着一只靴子夹到自己的两腋之下,然后就死命往前拽,那尸体果真开始动了,可一下子又停了下来。原来,在兴奋时她那肿痛的脚全给忘了,眼下却痛得要命,于是她只好换了一个姿势,尽量将重心移到脚后跟上,咬紧牙关一点点往前挪动。就这样拖着,挣扎着,她累得汗流浃背,终于,将他拖进了穿堂里,在身后的地板上划出了一条血路。
“如果一路血流满地地穿过后院,我们就没有办法隐瞒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媚兰,脱下你的衬衣吧,我要用它将他的头裹住,把伤口堵住。”
媚兰纸一样白的脸顿时成了绯红。
“你别害臊了,我不会看你的。”斯佳说,“我如果穿了衬裙或内裤的话,我早就脱下来了。”
媚兰蹲了下来,背靠到墙壁上,将那件破烂的旧亚麻布衬衣从身上脱下来,默默地扔给斯佳,接着双臂交抱在胸前,以便最大限度地遮住自己的身子。
“谢天谢地,幸好我还不会害羞到这种程度。”斯佳心中暗道。之后与其说是看到了不如说是感觉到了媚兰那尴尬万分的样子,接着她用这块破布将那张血淋淋的脸包了起来。
一瘸一拐挣扎了好一段时间,她好不容易把那具死尸从穿堂挪到了后面的走廊上,之后停住脚步,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又转过头看了看媚兰,发现她正背靠墙根坐在那里,两臂紧紧地搂住膝部,以便将裸露的乳房遮掩住。媚兰在这种时候竟还死死地拘泥羞怯,简直愚蠢之极。斯佳一想到这些就火冒三丈,因为正是由于这种过度的拘束扭捏的作风通常会让斯佳看不过眼。可是一转眼她又觉得有点羞愧,因为毕竟——毕竟,媚兰分娩没有多长时间,此刻竟不顾一切从床上爬起来,而且拿着她也不太敢举起的武器走过来给予她帮助,这种举动显示出了斯佳深知自己没有具备的勇气,一种勇往直前和不屈不挠的勇气,就像媚兰在亚特兰大沦陷当天晚上和回家的长途跋涉中所显示出的那样。这种不可捉摸,并不显眼的勇气,是每一个威尔克斯家族的成员都具备的,但斯佳却难以理解,只是勉强表示肃然起敬。
“回床睡觉去吧,”她回过头来说了一声,“不然的话,你就会没命的,就让我将他埋好之后再自己来将这些肮脏的东西擦干净。”
“我去将破地毯拿过来擦擦吧。”媚兰无力地说,一边看着地上那一摊血污,脸色很难看。
“既然这样,你自己去死吧,我懒得理你。如果在我埋好之前有人回来的话,你先把他们留在房里,对他们说那匹马是刚才才从其他地方跑来的。”
媚兰坐在清晨的日光中吓得直哆嗦,用手将耳朵捂住了,不忍心听到死人的脑袋一路碰到走廊台阶发出的咚咚声。
谁也没有问起那匹马的来头,不用仔细瞧就晓得这是从最近的战斗中跑掉的,并且大家兴高采烈的把它养了起来。斯佳把那个北方佬埋在葡萄架下刨出的一个浅坑里,撑着葡萄藤的那几根柱子早已腐朽,结果,经不住斯佳那天晚上用菜刀几下砍,它们连棚带藤一古脑倒了下来,恰好将坟堆盖住了,以后,斯佳从不吩咐要换几根柱子将这棚架修复一下,即使那几个黑人了解了其中的内情,他们也没有一个声张。
在好几个因极度疲倦而躺在床上合不上眼的漫漫长夜里,斯佳也没有发现有幽灵从那个浅浅的坟坑里爬出来吓唬她。她一回想起那一切心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懊恼,她大惑不解地想着,如果是在一个月之前,她是万万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呢。正处妙龄的汉密尔顿太太,两颊上泛起两个酒窝,戴着丁当直响的耳坠子,看上去仿佛胆小怕事、弱不禁风,可现在竟将一个男人打得成了烂泥,接着又刨了个浅坑将他处理掉了!斯佳张开嘴带着几分狰狞地笑了几声,心里嘀咕,如果原来与她相识的人们了解这个事件,不知道他们会吓成什么样子呢。
“我绝不会将这件事挂在心上,”她作出了这个决定,“既然事情已经过去,那就让它结束了吧,我—我认为自从回到这里以后就发生了改变,不然的话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从此之后,不管碰上什么不高兴或者难办的事,她的心里就闪过一个想法:“我连人都敢杀,这点小事又能奈我何?”她并没有故意这样想,而是一种潜在的思想活动,可是这确实可以帮助她鼓起勇气来。
她的转变事实上比她自己所感觉到的远远要大,她的心已经渐渐被一层硬壳包围住了。这是从她在“十二橡树”村的奴隶住宅区的菜地里趴着时就开始发展而形成的。
眼下已经有了一匹马,斯佳能够亲自去瞧瞧邻居们家里发生的一切了。从她回家那时候开始,她的心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我们是不是这个县里仅存的人家呢?难道其他的人家统统都被烧光了吗?他们会不会都逃到了梅肯?”每当她想到刚刚目睹过的“十二橡树”村、麦金托什村和斯莱特里家那一片又一片废墟,就几乎不敢去想象一下全县的惨状了。但是不管情况坏得怎样,知道情况总比整天纳闷要好一点,所以她决定首先骑马去方丹家了解一下情况,这个并不是因为他们家离得最近,而是想到或许方丹医生还在家里,媚兰需要一个医生来看看呢,她原本可以逐渐康复了,可却还是弱不禁风,斯佳非常不放心。
就这样,就在她的脚刚刚好一点、勉强可以穿上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骑上北方佬的马出发了。她一只脚搁在缩短了的马镫里,另一条腿像跨马鞍似地盘在鞍头,策着马经过田野向米莫萨跑去。她一路上便作出准备,因为保不准那地方也被烧光了。
她在惊喜之中发现那所褪了色的黄灰泥房子依旧屹立在米莫萨的树林里,好像还与往常一样。当方丹家的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又喊又叫地欢迎她吻着她时,她内心感觉真是又温暖又欢喜,狂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