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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

第三十四章 (1)

次日早晨,狂风卷起乌云飞速地掠过,刮得窗玻璃格格作响。斯佳念了一句祈祷,感谢头天晚上的雨已经停了。晚上她躺在床上时就听到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想到这样下去她那天鹅绒衣服和新帽子就全完了,她的心情就很坏。现在看到太阳偶尔短暂地露出脸来,她便兴致飞扬,也无法再装出困倦的样子,一心只盼着姑妈、嬷嬷和彼得大叔赶快出门到邦内尔太太家去。大门终于““砰”地关上了,只剩她一个人在家了。她一跃而起,迅速把挂在衣橱里的新衣裳取下来。

经过一整夜的休息,她觉得头脑清醒、精力充沛了,她要攒足勇气。看来她要同一个男人——同任何一个男人——在智力上进行一场殊死搏斗,这使她大受鼓舞,经历了无数的斗争和挫折,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敌手,但她一定能凭自己的努力把他打倒,想到这她便得意起来。

她只能自己穿衣裳,这倒是一件难事,但最终还是完成了,她戴上那顶有华丽羽饰的帽子,跑到姑妈房里的穿衣镜前打扮起来。她多么漂亮啊!那几支公鸡尾毛赋予她一种俏皮的神气,而暗绿色天鹅绒帽子更使她双眼生辉,几乎成了翡翠色。衣裳也显得华丽、大方而又高雅!又能穿上一件称心如意的衣裳,真是高兴极了!看到自己依然美丽动人,她忍不住去亲吻镜里的自己,随即又感到自己太傻气了,不禁笑起来。她围上爱伦的那条羊毛披肩,暗淡的方格块与苔绿色的衣裳很不协调,反而显得她有点寒酸了。她打开皮蒂姑妈的衣橱,取出一件宽幅绒布的外套,那是姑妈只有在礼拜日才穿的薄薄的秋大衣,把它披到身上。她把从塔拉带来的那副钻石耳环穿进耳垂,然后摇摇,耳环发出愉悦的叮当声,令人非常满意,以致她觉得同瑞德在一起时应当常常摇头才对,晃动的耳环总是能吸引人并给予一个姑娘天真烂漫的神气的。

斯佳没能找到皮蒂姑妈的一副手套,那惟一的手套已经被她戴出去了,真寒碜,斯佳气恼地想,女人不戴手套就让人觉得她不是上流社会的太太,自从离开亚特兰大以后斯佳就再也没戴过手套。她那双秀气的手已经被塔拉的艰苦岁月磨得粗糙了。算了,这已于事无补了。斯佳套上姑妈那个海豹皮手筒,以便藏起那双结满老茧的手。这样一来,她那身雅致的打扮就更完美了。现在谁也看不出她的贫穷来了。

最要紧的是别让瑞德看出她去探望他是别有目的的,而不是单纯出于对他的好感。

她踮着脚走下楼梯,走到房外,厨娘还在厨房里唱着歌呢。她沿着贝克街匆忙地朝前走,避开邻居注视的眼光,然后在艾维街一所烧毁了的房子前面的侯车处坐下,等着马车经过时请人家捎她一段。太阳在浮云后面时隐时现,寒风肆意地吹拂着她衬裤下的饰边,这使她发觉天气要比想象中冷得多,即使裹紧了皮蒂姑妈那件薄外套,仍禁不住瑟瑟发抖。正当她准备步行穿过城镇到北方佬营地去时,一辆破旧的货车驶了过来。车上坐着一个老太婆,嘴唇上满是鼻烟渣,那张久经风霜的脸躲在皱巴巴的太阳帽下。拉车的是头老骡子。她是朝市政厅方向去的,经过斯佳一再央求才勉强同意带她一程。不过很显然,那衣裳、帽子和皮毛手筒并没有赢得老太婆的好感。

“她准以为我是个贱货呢,”斯佳心想,“不过也许她猜对了!”

她们好不容易才到了广场,可以看见市政大厅的圆屋顶了。她道了谢,爬下货车,目送这老太婆驾车走了。她仔细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她,便狠狠地捏了脸颊两把,使面颊泛起红晕,又紧紧咬住嘴唇,直到嘴唇痛得涨红了。她正了正帽子,将头发往后拢得整整齐齐,然后抬起头环顾广场。那幢两层楼的红砖墙市政厅在大火中幸存了下来。它在灰沉沉的天宇下显得凄凉而零乱。它的四周,都是一排排溅满污泥的军营棚屋。斯佳惊恐地瞧着那些四处遛哒的士兵,原先的勇气动摇了,她怎么能到这座敌人的军营中去找瑞德呢。

她朝大街前边的消防站望去,宽阔的拱门紧闭着并扣上了笨重的铁杠。有两个哨兵分别在房子的两旁来回巡逻。瑞德就在里面,可是该怎么跟那些北方佬说呢?他们又会对她说些什么呢?她把两肩向后一靠,挺起胸来。既然她有杀死一个北方佬的胆量,就不应当没有勇气同北方佬说话!

她踩着街上泥泞中的那些垫脚石很小心地往前走,直到一个哨兵把她拦住。

“你有什么事,太太?”他带有中西部口音,但还是相当客气的。

“我要到里面去看一个人——一个犯人。”

“这个嘛,我可做不了主,”哨兵搔搔后脑勺,“这里的规定可严呢,而且——”他突然打住了,注视着斯佳,“怎么,太太,你别哭呀!你到总部那边问问那些当官的吧。我敢保证他们会让你去看他的。”

斯佳本来就不打算哭,便朝他笑一笑。他转过去朝另一位正在缓缓踱步的士兵喊道:“喂,比尔,过来一下。”

那个哨兵是个大块头,穿着一件蓝制服还留着满脸令人讨厌的大胡子,他踏着泥泞朝他们走来。

“你带这位太太到总部去一趟。”

斯佳向他道了谢,然后跟着大块头哨兵走了。

“当心,不要在这些垫脚石上扭伤了脚。”哨兵一边说着,一边搀着她的胳膊,“你最好把衣裳撩起一点,以免沾上污泥。”

大块头的声音同样有浓重的中西部口音的特点,但也是温和愉快的。他搀扶着她的手是那样的有力而又不失礼貌,“怎么,这北方佬并不像坏人啊?”

“天这么冷,你一个人出门可不容易啊,”哨兵温和地说,就像是她的一个温顺的“仆从”,“你走了很远一段路吧?”

“唔,是的,从城镇对面那边一直走过来的!”她答道,哨兵和气的谈话使她感觉天气也不那么冷了。

“这天气可不适合太太们外出呀,”哨兵语气中略带责备,“这会得感冒的,喏,这就是总部了,太太——你有什么事吗?”

“这房子——这房子就是你们的总部?”斯佳抬头看着这所熟悉的老房子,泪水几乎忍不住要往下掉。战争年代她参加过多少在这里举行的晚会啊。它本是一个那么漂亮,那么令人愉快的值得怀念的地方,而现在——屋顶上飘扬着一面合众国的旗帜。

“怎么啦?”

“没,没什么——只不过我认识从前住在这里的人。”

“唔,那倒是令人扫兴的事。我想现在连他们自己看了也认不出来了,因为里面搞得一团糟了。好了,你进去吧,太太,找队长就行。”

她踏上台阶,一路抚摸着那些损坏了的白栏杆,推开大门。大厅昏暗而凄冷,就像一个地下墓穴。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哨兵靠在那扇紧闭着的双开门上。这里原来是饭厅。

“我找队长。”她说。

哨兵把门拉开,让她进去。她的心怦怦地跳着,脸也因窘迫和激动而涨得通红。房子里有一股沉闷的气息,混杂着烟灰、烟草、皮茸、发潮的毛料制服和汗臭的气味。映入她眼帘的是残留着破碎墙纸的墙壁,一排排挂在铁钩上的蓝制服和皱巴巴的帽子,一堆烧得咝咝作响的柴火。一张堆满了文件的大桌以及围在桌旁的一群穿铜钮扣蓝制服的军官。

她吸了口气,让自己能说出话来了。她一定不能让这些北方佬看出她的胆怯,她一定要在他们面前显出她最大方最豁达的一面来。

“哪位是队长?”

“我就是。”一个敞着紧身上衣的胖子应道。

“我要看一个犯人,他叫瑞德?巴特勒。”

“又是巴特勒!这家伙交际面可真广呀,”队长笑着,取下嘴上叼着的那根雪茄,“你是家属,太太?”

“是的——是——他的妹妹。”

队长又笑了,叼起那支雪茄。

“他的姐妹还真不少,昨天还来过一个呢!”

斯佳大窘,一个同瑞德鬼混的贱货!很可能就是那个叫沃特琳的女人,而这些北方佬显然也把她当作那样的女人了。她忍受不了,即使是为了塔拉的命运,她绝不能再在这里逗留,哪怕只有一分钟。她愤怒地转身向门口走去,抓住门把就要推门出去。这时一位军官赶上来,他是一个白净脸、眼神温和的年轻人。

“太太,先别走。你不想到暖和的火炉边坐坐吗?我给你想想办法,你叫什么名字?昨天来的那位——女士,他可是不愿见的。”

她在椅子上坐下,瞪着那个显得很尴尬的胖子队长,报了自己的名字。青年军官立刻穿上外套出去了,其余的人都挪到了桌子的另一端,在那里小声谈论,有的则翻动文件,她乐得把脚伸到火炉边取暖,这才发觉脚已冻得麻木了。她想要是事先往那只鞋脚跟的洞里塞上硬纸片,那该多好呀。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低语,她听到瑞德的笑声。门开了,一股寒流涌进,瑞德走进来,他没戴帽子,只随便挂了条披肩,他显得很脏,脸很久没刮过了,也没系领结,但精神看上去还挺不错的,一见斯佳便眨着那双黑眼睛笑开了。

“斯佳!”

他抓住她的手,仍像以前那样热烈、激动地紧紧握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低下头来吻她的面颊,那胡须刺得她痒痒的。他感到她的身子在惊惶地回避着他。但他仍紧紧抱住她的双肩说:“我的乖乖小妹妹!”然后就咧着嘴笑嘻嘻地瞧着她,仿佛在欣赏她因无法抗拒他的爱抚而产生的那种窘相,她也只好对他这种强占便宜报以笑声了。真是十足的流氓!监禁也没对他产生任何作用。

胖队长吸着雪茄,一面对那个快活的青年军官嘀咕着。

“太过分了,他们应当在消防站那边会面,你应该很清楚的。”

“唔,算了吧,亨利!仓库那边会使这位太太冻僵的。”

“唔,好了,好了,你要负责。”

“我向你们保证,先生们,”瑞德转身对着他们,但两手仍紧紧抱着斯佳,“我妹妹并没带锯子和锉刀来帮我逃跑。”

他们全都笑了,斯佳瞥了一眼四周。天啊,难道她只能在这六个北方佬的注视下同瑞德说话吗?难道他真是一个危险的罪犯,需要他们时刻紧盯着他吗?那个青年军官看到她焦灼的神色,便将一扇门推开,向两个放哨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他们立即拿起步枪向外走去,并随手把门关上了。

“要是你们愿意,就坐在这里谈吧。”年轻的队长说,“不过千万别打什么歪主意!哨兵就在外面。”

“斯佳,你看我像个危险人物吗?”瑞德说,“谢谢你,队长,谢谢你这样开恩。”

他随随便便鞠了一躬,拉起斯佳,把她推进那间昏暗而窄小的房间。她后来再也想不起那个房间当时的模样了,只记得它又暗又小,也不暖和,墙皮脱落了,墙壁上钉着一些手写的文件,还有带牛皮坐垫的椅子,坐垫已起毛了。

巴特勒把门关上,急切地走向她,俯身看着她。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连忙把头扭开,但却从眼角挑逗地朝他笑笑。

“难道现在还不能吻你吗?”

“吻前额,就像个好哥哥那样。”她一脸正经地回答。

“不,谢谢。我宁愿怀着希望等待得到最好的东西,”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搜索着,然后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不过很高兴你能来看我,你知道吗,斯佳!自从我被关到这里,你是头一个来看我的正经人,你不知道,狱中的生活是多么令人怀念朋友。你是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的?”

“昨天下午。”

“于是你今天一大早就跑出来了?哎哟,斯佳,你真是对我太好了。”他微笑地俯视着她。她还是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这真诚愉快的表情。斯佳微笑着低下头,似乎觉得不好意思。

“是的,我一大早就跑出来了,昨晚听到皮蒂姑妈说起你的情况,我就——我简直一夜合不上眼,心里想着这实在太糟糕了,瑞德,我很难过!”

“怎么,斯佳!”

他语调很温柔,但有点发颤。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脸,但并没看到丝毫疑惑的迹象,也没发现她十分熟悉的嘲弄的神色。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的头有点内疚地又垂下来,看来事情比她想象的要顺利得多。

“能再见到你并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我这监狱也就没有白蹲。当他们报出你的名字时,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自从那天晚上在拉大雷迪附近的大街上得罪了你,我就从没想过你还会宽恕我。不过,你这次来看我,应该算是对我的宽恕了吧?”她感到怒火直窜,即使到此刻,她一想到那个晚上她就要喷火。但她还是强忍住了,把头一扬,那对耳环就晃动起来,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不,我没有宽恕你。”她噘起小嘴。

“又一个希望变成了泡影!我把自己奉献给了国家,光着脚在弗兰克林雪地里战斗,而这一切劳苦换来的惟一结果是染上一场你闻所未闻的痢疾,而现在,又一个希望破灭了!

“我不想听你那些——劳苦,”她说,仍噘着小嘴,那对上翘的眼角却朝他微笑着。“我觉得你那天晚上实在是太狠心了,我永远也不会宽恕你的。在那种情况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竟然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抛下不管!”

“可是你并没遇到什么意外呀!你瞧,我对你的信心已经证明那样做没有错。我相信你一定会平平安安回到家的,也料定你一路上不会遇到北方佬的!”

“瑞德,你怎么能做出那样愚蠢的决定——居然在最后的一分钟入伍,你明明知道我们就要完蛋了,而且你也曾经说过只有白痴才会自动站出来作活靶子。”

“斯佳,饶恕我吧!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羞愧得无地自容。”

“好吧,既然你为你那样对待我而感到羞愧,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