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飘(下)
947000000032

第32章 (2)

第四十一章 (2)

“媚兰,”艾希礼说,语调极为平静,“你真的这么想到亚特兰大去吗?我们商量到纽约去的时候,你可没说呀。我以为——”

“我们商量到纽约去的时候,我也不便多说,丈夫到哪里,做妻子的就应该跟到哪里,这是天经地义的。可如今既然斯佳需要我们帮忙,这项工作又非得你来做,那我们就回家吧!回家!”她非常兴奋地说着,“那我就又可以看到五点镇和桃树街了,还有——还有——啊,我多想回去啊!也许我们还可以有个自己的家,无论多么小、多么简陋都无所谓。”

她的双眼喷射出兴奋、喜悦的光芒,另外的两个人则吃惊地看着她,艾希礼有些不知所措,斯佳则又是惊讶又是羞愧,她不知道媚兰竟会这样留恋亚特兰大,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家。

“斯佳,你真是太好了,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家呀。”

媚兰总是爱称赞别人的良好动机,斯佳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感到惭愧,所以她有点怕直视艾希礼和媚兰了。

“我们可以买一所小房子,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结婚五年了,从没有一个自己的家啊。”

“你们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那里就是你们的家啊。”斯佳含含糊糊地说,她克制着自己,尽量不要流露出获得胜利的喜悦心情。

“噢,不必了,谢谢你,亲爱的。那样太拥挤了,我们还是自己弄一所房子吧——喂,艾希礼,快说同意呀!”

斯佳吃惊地抬头看看,看见他那双灰眼睛充满了痛苦和无可奈何的神情。

“好吧,我去亚特兰大——我对付不了你们两个。”

他说完,转身默默地走出屋去。斯佳不再感到喜悦,因为它已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心理所抵消。艾希礼说这句话的神情,和先前他说要去亚特兰大他就彻底完了的神情完全一样。

苏伦和威尔结了婚,卡琳去了修道院,随后艾希礼和媚兰就带着小博来到亚特兰大。迪尔茜也跟着来了,给他们做饭,看孩子。等威尔能应付过来的时候,普里茜和波克也要到亚特兰大来的。

艾希礼在艾维特找了一所小房子,就在那里安了家。皮蒂姑妈的房子和他们的家,中间只有一道水蜡树篱笆,媚兰选了这个地方,就是因为靠得近。回到亚特兰大的第一天早晨,她就不停地拥抱斯佳和皮蒂姑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她说,离开亲人太久了,住得再近也是不够的。

房子本来是两层的,战斗中,炮弹把上面一层炸坏了,房主也没钱修复,只好给残留的这层加盖了个顶了事。这样一来,这所房子就又矮又宽,极不成比例,不过这所房子离开地面还是很高的,屋子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地窖,一长溜台阶弯着通到上面,而且房子周围环境还算不错,门外有两棵秀丽的大橡树,台阶旁还有棵落了灰尘的玉兰树,开满了白色的花朵。屋前的草地上,战火摧残的玫瑰又长出了新枝,还有粉色的、白色的蔷薇争芳斗艳。

在斯佳看来,这房子糟透了,可是媚兰却似乎觉得好看。这是他们自己的家,她和艾希礼以及小博总算在自己的家了,不用再寄人篱下了。

英迪亚?威尔克斯本来和霍妮一起住在梅肯,现在也到这里来了。艾希礼和媚兰很欢迎她。尽管家也破落了,钱不多了,可是这并没有改变南方的老规矩:对于家族中生活无着落者或未婚的女子,家家都会热情地收留的。

霍妮嫁人了,不过根据英迪亚说,嫁了个粗人,他红脸膛,大嗓门,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英迪亚不赞成这桩婚事,所以,她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就不愉快。她一听说艾希礼在亚特兰大安了家,很高兴,就搬过来,也省得看见妹妹和一个不般配的人生活在一起还觉得满幸福的样子,使自己难受。

家中的人都认为霍妮头脑简单,就知道傻笑,竟然也嫁出去了,所以大家都感到惊讶,觉得为她高兴。她丈夫倒也是个正经人,还颇有点财产。

英迪亚已经完全是一副老处女的模样了,她不再追求美貌了,她变得毫不妥协地正视世界的一切事物,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总是闭得紧紧的,显得很傲慢。她现在有一种庄重、骄傲的神气,而这种神气,对她显得极为合适。人们差不多都把她当作寡妇看待。大家都知道,斯图尔特要不是战死在葛底斯堡,一定会和她结婚的,所以大家都对她十分尊重。

这所小屋子很快就布置好了,但非常简陋,就用弗兰克店里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家具,因为艾希礼没有钱,只能赊帐,除了最贱的最必需的以外,一概不要。这使弗兰克很尴尬,因为他很想为他们做点什么,这也使得斯佳极为难受。他们原打算把店里最好、最精致的红木家具和雕花黄檀木家具给他们用,但威尔克斯夫妇坚决不要。斯佳看到他们的房子既无地毯,又无窗帘,很是过意不去,然而艾希礼却毫不在意。至于媚兰,则为结婚以后头一次有了自己的家而高兴,为有这样的一个家而骄傲呢。她丝毫没有因为缺少豪华的窗帘和锦缎沙发而难为情。

媚兰看上去很幸福,但身体却很差。生小博就把她的身体搞垮了,后来又因为过于劳累,使她更加虚弱。她身上的小骨头似乎马上就要穿透她的皮肤。远远看去,她就好像一个小女孩,那腰细得令人难以想象,她的脸又瘦又苍白,两道眉毛,弯弯的、细细的,像两根蝴蝶的触须似的,她的眼睛大大的,因而显得不美,加之眼底下有两片黑影,更衬得眼睛太大了,不过那眼神还是那么无忧无虑,像少女时代一样。残酷的战乱、无休止的痛苦和劳累都未能影响她那恬静的眼神。这是一双乐观女人的眼睛,任何风浪都不能打乱这样一个女人内心的平静。

斯佳暗暗羡慕媚兰的这双眼睛,斯佳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时就像野猫的一样。有次和瑞德谈起媚兰的眼睛,他赞赏了一番,还用了一个无聊的比喻,他说像顽皮的世界上做出的两件好事,看上去像用什么东西遮挡在周围的蜡烛,光线柔和,放射着重归故里的幸福光芒。

这座小小的房子总是高朋满座。媚兰从小就惹人喜爱,大家听说她回来了,都来看望她。每个人都给她带来了礼物,有装饰品、画片、一两把银汤匙、麻布枕头、餐巾、碎呢地毯等等。这些小东西都非常珍贵,不过他们都说这些东西现在他们自己都不大用得着,一定要她收下来。

还有一些老年人来看望他,有些曾经和她父亲一起在墨西哥打过仗,她母亲的老朋友来看她,因为她对长辈非常尊敬,而眼下的年轻人却没了规矩,为所欲为,所以长辈们可以从她这里得到安慰。她的同辈人,那些年轻的妻子、母亲和寡妇,也都喜欢她,因为吃了那么多苦,而她却没有怨天尤人,总是怀着同情心来关心别人。年轻人也上她这来,因为可以见到自己想见的朋友,所以所有人都涌来了。

媚兰待人和善,又不爱出风头,所以她成了最受欢迎的人,老老少少,所有亚特兰大的社会精华,他们的钱袋空空如也,却为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维护旧制度也最为坚决,都到她家来聚会。旧的亚特兰大经过战乱已分崩离析,整个社会对当前的变化感到不知所措。媚兰对于这样的一个社会仿佛是一个坚强的核心,亚特兰大可以由此而得到重生。

媚兰的身上具有劫后余生所珍视的一切品质:贫困但因此感到自豪,有勇气、热情、开朗、和善、慈爱,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忠于一切旧的传统。在她家里,仿佛重回到昔日的亚特兰大,大家都兴致勃勃,鄙视地谈起那些北方来的冒险家和那些提包党、共和党暴发户过的穷奢骄逸的生活。

有时人们看着媚兰忠贞不渝的表情会暂时忘却从自己这一伙中走出的败类,这些人家庭背景都不错,但由于害怕贫穷,便投靠了敌人,加入了共和党,接受了北方佬给他们安排的工作,有些年轻人当过兵,现在却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不愿辛勤劳动去积累自己的财富,却学着瑞德?巴特勒的样子,和北方佬、北方来的冒险家们勾结在一起,以极不光彩的手段牟取私利。

这些败类当中最坏的要数亚特兰大有些名门望族的女儿们了。这些女孩子是战后才长大的,对于那场战争没有什么印象,自己没吃过苦,她们既没有失去丈夫,也没有失去过情人。过去家里那种富裕豪华的生活也没在她们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只看见北方来的军官是那么英俊,衣着那么讲究,性情是那么随和。他们对南方的姑娘又崇拜又体贴呢,把她们当成女王来看待,小心翼翼地呵护她们,这就使得这些姑娘心花怒放,心里想着,为什么不能和他们来往呢?

他们风流潇洒,而城里的年轻人穿得那样不体面,脸上又是那么严肃,干起活来又那么认真,又没时间来陪她们玩。于是,常有城里的姑娘与北方军官私奔的事,令有关的家庭十分痛心。这些父母也不肯再提起自己女儿的名字。他们想起这些悲惨的事就不禁心寒,然而他们一看到媚兰温柔刚毅的面孔,这种心理就全部释然了。上了年纪的妇女都说,媚兰为城里的姑娘树立了榜样,是她们的楷模。

媚兰没有意识到自己竟会成为重要人物,她只觉得大家都对她非常好,常来看望她,邀请她参加他们的缝纫组、舞蹈俱乐部、音乐社团等等。亚特兰大人一向爱好音乐,日子越艰苦,气氛越紧张,人们对音乐的兴趣越来越浓,因为一听到音乐,他们就会暂时忘却街上那些趾高气扬的黑人,忘掉那些穿蓝军装的北方佬驻军。

媚兰成了新成立的周末乐团的负责人,这使她感到很为难,也许就因为她会弹钢琴,给谁都能伴奏吧。

后来媚兰巧妙地将妇女竖琴乐队、男声合唱团、女青年曼陀林和吉他队都合并到了周末乐团里来,这样一来,亚特兰大就有像样的音乐听了。在亚特兰大人看来,周末乐团演出的《波希米亚女郎》比纽约和新奥尔良的专业乐团还要好呢。

媚兰还当上了阵亡官兵公墓装修协会的秘书,和联盟赈济孤寡缝纫会的秘书。这两个组织开了个联席会议,会上产生了激烈的争论,讨论要不要为联盟战士墓旁的联邦军人墓清除杂草。北方军人墓在这里显得极不协调,使得妇女们为美化自己亲人的坟墓的努力化为乌有,两个组织的意见尖锐对立,相互怒目而视。缝纫组是赞成把所有的杂草都清除的,装修协会的女士们则坚决反对。

米德太太是支持装修学会的,她说:“为北方佬的坟墓拔草?休想,只要给我两分钱,我就把所有北方佬都挖出来,把他们的贱骨头都扔到垃圾堆上去。”

此话使现场陷入一片混乱。这次会议是在梅里韦瑟太太家的客厅里举行的,当时梅里韦瑟爷爷被她们吓出去了,据他后来回忆,她们吵得就像富兰克林战场上的炮声一样响。他还说,在他看来,参加富兰克林战斗都要比呆在那儿安全得多。

后来,媚兰突然钻到这伙乱哄哄的妇女们中央,而且竟以她那素来温柔的声音压住了他们的争吵声。她壮着胆不停地喊:“女士们,请听我说!”于是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我想——我已经想了很久——我们,我们不但应该把杂草除掉,还应该把鲜花种在——我——是想说我每次往亲爱的查理墓上放鲜花的时候,也在附近的北方佬的墓上放一些,它们看上去太凄凉了!”

会场又骚动起来,而且比刚才吵得更凶了,不过这次所有人都冲着媚兰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往北方佬的墓上放鲜花!媚兰,你疯了!”“是他们杀死查理的!”“他们还差一点把你也害死了!”“别忘了,那些北方佬可能连刚出生的小博也不会放过,他们甚至要把塔拉的房子都烧掉,让你无家可归!”

媚兰靠在椅背上,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瘫下,这么强大的声浪几乎要把她冲倒。

“啊,朋友们!”她用乞求的语气说,“请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我没资格这样说,因为我只失去了查理,而且托上帝的福,我还知道他埋在哪里。但是今天在座的许多人当中,有的连儿子、丈夫、兄弟埋在什么地方都还不知道,而且——”

她哽咽住了,屋里一片沉寂。

米德太太愤怒的目光变得忧郁了。不错,她曾长途跋涉地赶到葛底斯堡,想把达西的尸体运回来,但是却没人能告诉她达西埋在哪里了。阿伦太太的嘴唇颤抖着,她的丈夫和兄弟在进攻俄亥俄时,就再也没有任何音讯,最后她得到消息说,北方佬的骑兵冲过来,他们就在河边倒下了,埋在何处,也没人知道。艾利森太太的儿子死在战俘营里,她无力把自己的儿子运回家来,后来也不知所终了,还有一些人从伤亡的名单上看到这样的字样:“失踪——据信已阵亡。”这就是他们送走亲人之后得到的最后一点情况,今后也不会再有什么消息了。

大家都转向媚兰,她们的眼神是痛苦的:“你何苦又触动这些创伤呢?不知亲人埋在何方——这是永不愈合的伤啊!”

沉寂了一会儿,媚兰坚定的声音又响起来。

“他们的坟墓在北方的某个地方,正如有些北方人的坟墓在我们这里一样。要是也有人想把他们的墓挖开,那是多么可怕——”

米德太太轻声惊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