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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1)

第四十二章 (1)

斯佳终于生了个女孩。小家伙不大,头上光秃秃的,长得像弗兰克,弗兰克特别疼爱她,只有他才觉得孩子漂亮。不过邻居都善意地说小家伙小时候长得丑,长大了就漂亮了,斯佳给女儿起名叫爱拉?洛雷纳。

这孩子出生时,亚特兰大正笼罩着一层极为紧张的气氛,大家都觉得大祸临头。起因是一个黑人夸耀说他强奸了一个白人妇女,被抓进了监狱,可是没到审判的时候,三K党人就冲进监狱,自行把他绞死了。三K党这么做,是为维护这位可怜的白人妇女的名誉——这个女人的父兄就是把她杀了,也不会让她到法庭上去作证,去宣扬自己的耻辱,因为市民们普遍认为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解决办法,再也找不出一个比这更体面的解决方法了。然而军事当局却大发雷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不愿、不能当众作证。

北方佬大兵到处抓人,要把三K党消灭干净,哪怕把亚特兰大所有白人男子全抓起来也在所不惜。黑人们既不满又害怕,抗议说要烧光白人的房子进行报复。一时间恐怖笼罩着整个亚特兰大,家家户户房门紧锁,男人都不出去上班,怕把妻子儿女留在家里无人保护,会遭不测。

局势十分严峻,城里气氛似乎一点即爆。在这种气氛下,斯佳恢复了体力。生下爱拉?洛雷纳不到两周,她就能坐起来,还责怪女儿不爱动。又过一个星期她便下地了,然后她就要去厂子。厂子现在已经没人管,因为休和艾希礼都不敢出去,不愿整天把家眷留在家里不管。

然而这次她遭到了全家的反对。

弗兰克刚刚做了父亲,非常得意,他严厉禁止斯佳外出,因为外面的形势紧张,非常危险。斯佳其实想象以前那样不予理睬,径自出去办事。可是这次弗兰克已经把她的马和车放到车房里,而且发了话,除了他本人,谁也不能动。更糟糕的是,弗兰克和嬷嬷把斯佳藏的钱全部找了出来,而且拿到银行里存到他的名下,因此斯佳现在连雇车都没钱了。

斯佳先是对弗兰克和嬷嬷发了一通脾气,接着又软下来,苦苦哀求,整整哭了一个上午。虽然她这么急,家里人却说:“哎呀,宝贝儿!别闹啦!你就安心在家呆着吧。”或者说:“斯佳小姐呀,你要是再哭,你的奶可就要变酸了,孩子吃了要拉肚子的哟!”

硬的、软的、烂的都不行,斯佳气呼呼地跑到媚兰家里,大声倾诉她的委屈,扬言说她要走到木材厂去,她要拿上一支枪,谁敢惹她就打死谁。反正已经打死过一个人了,也不在乎再打死一个,而且,她想——的确很想——真杀死一个。她要——

媚兰本来就在害怕,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吓坏了。

“哎哟,你可别跑出去呀!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也活不成了,你千万别——”

“我偏去!我就要去!我走着——”

媚兰焦急地盯着她,发现她在撒泼。斯佳此刻脸上那种不管不顾的表情,和她父亲杰拉尔德?奥哈拉拿定主意的时候脸上的一模一样。媚兰太熟悉这种表情了,她搂住斯佳的腰,搂得紧紧的。

“都怪我不好,我太懦弱了,这几天艾希礼本该到厂里去,我也应该让他去。唉,亲爱的!我真糊涂!对不起,我一点也不害怕了,我找艾希礼,让他去上班——”

但是斯佳清楚,艾希礼应付不了那种局面,所以她就大声喊道:“别!他要是心里老惦记着你,根本就干不了什么,上班又有什么用?我自己去,看谁能把我怎么着,我要一步一步走着去。”

“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能这样,你会出事的。听说迪凯特街上的棚户还有很多黑鬼在为非作歹,而你一出去就得经过那里。等一下——亲爱的,答应我,今天你呆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让我想个法子。先回家去躺会儿吧,别出去,你要答应我。”

折腾了半天,此时已经没有力气了,斯佳无可奈何地表示妥协,然后就无精打采地回家了。

那天下午迟些时候,一个陌生人走进了皮蒂姑妈家的后院,显然他就是嬷嬷和迪尔茜所说的那种“无业游民”,媚兰经常收容这种人,让他们住在地窖里。

地窖分成三间,两间住着用人,另一间放着酒之类的瓶瓶罐罐。现在迪尔茜住着其中的一间,其余的就留给这些衣衫褴褛的可怜的过路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川流不息。这些不幸的人住到她的地窖来,吃点东西,睡上一觉,再带上点吃的,继续赶路。他们当中很多是过去南部联盟的兵,他们言行粗鲁,没有文化,也无家可归,只能到处流浪,寻找工作,混碗饭吃。

有时还有一些面色黝黑、饱经风霜的农村妇女,领着一大群金黄头发,怯生生的孩子。还有一些外国人,他们完全不懂或懂得一点点英语,他们是听信了某些人的花言巧语,以为南方的钱好赚才跑到这里来的。

那个陌生人走进来时,斯佳就在侧面的回廊上,怀里抱着小女儿晒太阳。斯佳一看见他就想:“他一定就是媚兰那帮瘸脚狗。不错,他还真是个瘸子呢?”

这人装着一条假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又高又瘦,他的头发已经脱落,露出红色的头皮,看上去很脏,长着很长的灰白的胡子。他满脸皱纹,毫无表情,看上去六十开外,但身体还很结实。

他上了台阶,朝斯佳走来,斯佳一见他便断定他是山里人,因为他尽管衣衫褴褛,却带有山里人特有的宁静而高傲的神气,显得神圣不可侵犯。他嘴里含着一大团烟叶,使得脸都有些变形了,鼻子又高又窄,两道眉毛却又弯又粗,耳朵上也长了很多毛,跟山猫的耳朵一样。他的腮帮子上有条大伤疤,直伸到胡子里,显得十分恐怖。另一只眼睛黯淡无光,目光呆板,他腰上挂着一支沉甸甸的手枪,十分显眼,还带着一把单刃猎刀的刀柄。

他冷冷地瞟了斯佳一眼,独眼中流露出一种鄙视的目光,但显然不是鄙视她个人,而是针对整个女性的。

“威尔克斯太太介绍我来的,”他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很费劲,“我叫阿尔奇。”

“很抱歉,我这儿没什么活儿要干,阿尔奇先生。”

“阿尔奇是我的名字。”

“请原谅,那么你姓什么?”

他吐一口痰,“那不关你的事,你就叫我阿尔奇吧。”

“好,不管你姓什么!我没有活儿让你干!”

“不见得吧,肯定有的,威尔克斯太太让我来替你赶车。”

“是吗?”斯佳很不以为然。这个人的傲慢天礼,媚兰多管闲事,都使她感到生气。

他怀着敌意又看看她,“的确,男人得保护女人,女人也不该找麻烦。你要是非出去不可,我就给你赶车。我恨透了那些黑鬼,也恨北方佬。”

他狠狠地嚼着烟叶,也不管主人是否愿意,就在台阶上坐下来。“我才不喜欢给你们女人赶车,可是威尔克斯太太待我好哇。她让我住在她的地窖里,给我吃的,是她让我来给你赶车的。”

“不过——”她又想了想,对这个人细细端详起来。这个老家伙的相貌有点令人讨厌,不过有了他事情就好办多了。有了他,斯佳就可以进城去,到木材厂去,或者去找顾客,有他作保镖,谁也不用担心她了。

“那好吧,你就为我赶车,不过这还得征求我丈夫同意。”

弗兰克单独同阿尔奇谈了一会,勉强同意了。他原本希望斯佳做了母亲以后会变,现在希望落空了。可是有了阿尔奇,斯佳出去也让人放心多了。

起初整个亚特兰大都对他们感到吃惊,阿尔奇和斯佳在一起很不相称。一个是相貌凶狠的脏老头儿,拖着一条假腿,耷拉在挡泥板上;一个是衣着整洁的美丽少妇,双眉紧皱,心事重重。两人到处奔波,彼此之间却不怎么说话。他们各取所需,他需要的是钱,她需要有人保护。城里的女人都说,这样至少比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同那个流氓巴特勒驾着车到处跑要好得多。说起来巴特勒消失了三个月了,就连斯佳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阿尔奇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别人也极少跟他说话,每天早上他都坐在皮蒂姑妈家的台阶上,一面嚼着烟叶,一面等候斯佳。斯佳一出来,彼得大叔就准时把她的马车从车房里赶出来。彼得大叔有些怕阿尔奇,只是不像怕魔鬼和三K党那样厉害而已。就连嬷嬷也是蹑手蹑脚地从他身旁走过,大气也不敢喘。他恨黑人,黑人也都知道,而且怕他。最近他又新增了一把手枪,在黑人中间,他真是闻名遐迩。不过他从来没有真拔过手枪,仅凭心理上的威慑足够了,只要阿尔奇在附近,黑人是不敢笑的。

有一次斯佳出于好奇,问他为什么这样恨黑人,他的回答使斯佳颇感意外,平时问他问题时,他总是冷冷地回答:“这不干你的事。”

这一次,他却说:“我恨他们,山里人都恨他们。这场战争就是他们惹出来的,就凭这个,我就不能不恨他们。”

“可是你也打仗了。”

“我认为那是一个男人份内的事。我也恨那些北方佬,比恨黑人更厉害,但我最恨的还是那些爱唠叨的女人。”

阿尔奇没遮拦地说着这样无礼的话,斯佳忍不住要生闷气,恨不得把他踢下去,但是离开他又怎么行呢?还有什么别的法儿使斯佳能这样随心所欲地到处跑呢?他既粗鲁,又肮脏,有时甚至身上还有味儿,可是他能保护她。斯佳要去木材厂,他接送她,在她谈生意或作指示的时候,他就一边啐口水,一边出神地望着远处。她下车,他也跟着下车,紧紧地跟着她。要是她和粗野的工人、黑人或北方的军队打交道,他就呆在她身边,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