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1)
十二月里的一天，太阳暖烘烘的，斯佳抱着女儿来到侧面的回廊上，找了一块有阳光的地方，坐在摇椅上。她穿了一件新做的绿色薄长裙，裙上镶了很多波浪式的黑色花边，戴着一顶新的网眼便帽。这都是皮蒂姑妈给她做的，她很喜欢这两件东西，那颜色很适合她。
她坐在摇椅上，一边摇着孩子，一边哼着小曲儿，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她好奇地向外张望，只见瑞德?巴特勒正骑着马朝皮蒂姑妈家走来。
她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她是杰拉尔德去世的时候离开亚特兰大，那时候爱拉?洛雷纳还没出生。这段日子里斯佳曾想念过他，可现在她不想见他。实际上，一见到他，她心里就因内疚而感到慌乱。有一件事情涉及到艾希礼，她一直深感不安，所以她不愿与瑞德谈及这件事，可她知道，他肯定要和她讨论这件事的。
他在大门外停了下来，翻身轻轻地下了马。她觉得他就像韦德的一本书里的插图。
“再来一副大耳环和嘴上咬把刀，就全了，”斯佳烦恼地想，“唉，管他是不是海盗，只要我有办法，别让他把我杀了就行了。”
他向她走过来，斯佳只好同他打招呼，并且装出一副最甜蜜的笑脸。她正巧穿着一件新衣裳，戴着可爱的帽子，显得那么漂亮，真是幸运极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斯佳从他的神情知道，他也认为她是很漂亮的。
“刚生的孩子!哎哟，斯佳，可真没想到哇!”他笑着，掀开毯子看了看爱拉?洛雷纳难看的小脸。
“看你说的，”斯佳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瑞德，你还好吧?你离开那么久了。”
“噢，的确很久。斯佳，让我来抱抱孩子。唔，我会抱孩子，我有许多奇怪的才能。他真像弗兰克，只差没有胡子了，不过到时他会长的。”
“最好别长，这可是个女孩子呢。”
“是个女孩子?那就更好了，我不喜欢男孩子。斯佳，你可别再生男孩子了。”
斯佳本来想说不管男孩女孩都不想生了，可是没说出来。她笑了笑，脑中搜索着别的话题，想避开那个让她头痛的问题。
“这趟出去，收获不少吧，瑞德?你到哪去了?”
“唔，到了古巴——新奥尔良——还有一些别的地方。哎呀，斯佳，快把孩子接过去吧，她流口水了，我没法掏手帕。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不过，她可把我的前襟弄湿了。”
斯佳抱过孩子，放在腿上，瑞德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掏出一个银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根雪茄。
“你总是去新奥尔良，”她说，“你却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去干什么呢?”
“我这个人工作可勤快呢，斯佳，我是为了公事而去的。”
“你还工作勤快!”她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你就没工作过。你太懒了，你资助那些北方来的冒险家，让他们到处偷盗，然后和你对半分。你还贿赂北方佬官员，好让你参加他们的阴谋，再来掠夺我们这些纳税人。”
他把头往后一仰，也大笑起来。
“你多想有足够的钱也去贿赂那些官员，好让你也那么干呀!”
“你这想法——”斯佳不笑了，开始有些恼火。
“说不定等你赚足了钱以后，就更放肆地行贿。说不定你靠那些雇来的犯人真能发大财呢。”
“啊!”斯佳说，有些慌，“你怎么知道我雇用犯人了?”
“我昨天晚上就回来了，在时代少女酒馆过的夜。在那儿，要什么消息都有呢。大家都在议论你雇了一伙犯人，还让那个小恶棍加勒格尔管着他们，要把他们累死。”
“胡说，”她气愤地说，“他才不会累死他们，我敢保证。”
“你能保证吗?”
“我当然能保证。你问这干什么?”
“唔，请原谅，肯尼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动机一向是无可厚非的，可是约翰尼?加勒格尔确实有点过分。你最好小心点，否则检查员一来，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这与你无关，”斯佳气愤地说，“而且我也不想跟你再说这个问题。大家都不赞成，可那是我自己的事——你还没告诉我你到新奥尔良干什么呢?你老往那跑，大家都说——”她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大家都说什么?”
“大家说——说——说你在那里有个情人，说你快要结婚了。是这样吗，瑞德?”
她很久以来就想这么问了，今天终于按捺不住，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她一想到瑞德要结婚，就隐隐感到有一些痛苦。至于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马上警觉起来，他逼视着斯佳，盯得她两颊都泛起了红晕。“这与你有很大关系吗?”
“唔，当然，我不愿意失去你这个朋友啊。”斯佳一本正经地说。为了显得对这件事并不十分感兴趣，她拉了拉毯子，把孩子的头围紧些。
他忽然发出一声大笑，接着就说：“看着我，斯佳。”
她勉强抬起头来，脸更红了。
“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要是我和某个女人结婚，那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把那个女人弄到手，不过，我还没发现有哪个女人我非娶她不可的。”
这样一来，斯佳被弄糊涂了，她想起围城期间，有一天晚上，就在这个回廊上，他说：“我这个男人是不准备结婚的。”并且流露出要她作他的情妇的意思。她还想到那天到监狱去看他的可怕情景，不由一阵羞愧。瑞德注意到她的脸色的变化，渐渐显出了一副奸诈的笑脸。
“不过，既然你问了我，我就告诉你吧。我到新奥尔良去，是去看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
“一个小男孩?”她不禁吃了一惊。
“不错，是一个男孩子，我是他的监护人。他在新奥尔良上学，我得经常看他。”
“给他带礼物吗?”她问，她这时才弄明白他为什么总是知道韦德喜欢什么。
“是的。”他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可从来不会选礼物——他长得好看吗?”
“是的，长得太好看了，不过这可不是个优点。”
“他乖吗?”
“不乖，淘气极了。我倒希望没这么个孩子，男孩子都讨人厌的，你还有问题吗?”
他似乎很生气，仿佛后悔不该提起这件事来。
“你要是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她装得很高傲地说，其实她想知道得再多些，“不过我可没想到你怎么能当起监护人来了。”她说完，就大笑起来，想借此来刺他一下。
“你当然想不到的，你的思维一向很窄的嘛。”
他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斯佳很想找一句尖刻的话来回敬他一下，可是任凭她搜索枯肠，也想不出一句来。
“要是你别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会很感激你的，”他接着又说，“不过我也知道，一个女人从来不能保守秘密。”
“我就能。”斯佳有点气愤地说，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你能吗?能了解到朋友的真实情况当然是很好的。别生气了，斯佳，对不起，是我刚才失礼了。不过是你非得追问下去，也只能怪你自己了。笑一笑，咱们愉快地呆一会儿，下面我们可就要讨论一个不快的话题了。”
“哎呀!他要谈艾希礼和木材厂的事了，”她想着，赶紧装出一副笑脸，露出酒窝，“瑞德，你还去了哪里呢?总不会一直呆在新奥尔良吧，对不对?”
“对。我在查尔逊呆了一个月，我爸爸去世了。”
“唔，真遗憾。”
“你不必感到遗憾。对于他的死，我敢说，他不会遗憾，我也不遗憾。”
“瑞德，你这话太可怕了!”
“可我明明不遗憾，没必要装出遗憾的样子来，那样的话更可怕。我们彼此一向没什么好感的，我想不出老头子赞成过我哪一件事情，我太像我的爷爷了，而他对爷爷也是从来不赞成的。我长大以后，他对我由不赞成变成了厌恶了。我承认，我不打算改变他的态度。父亲要求我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非常无聊的，我做不来。最后他把我扫地出门，我身无分文，我也没有一技之长，但我是一个查尔逊的男子汉，神枪手和扑克高手。我没有饿死，靠着赌博，我的日子也混得不错，但我父亲又认为我侮辱了这个家族。巴特勒家出了赌徒，他受不了了，所以他不许母亲见我。战争期间，我在查尔逊外面跑封锁线的时候，母亲撒了一个谎，溜了出来，我们才见上一面。这自然不会使我增加对他的好感。”
“唔，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父亲，人人都说他善良，是属于保守派的，实际上，他既无知，又顽固，而且容不得人，和别的保守派的先生想法一样，没有自己的思想。他把我赶出来，大家还很佩服他呢。‘假如你的右眼使你犯罪，把它挖出来。’（——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我就是他的右眼，是他的长子，他为了表示自己的高尚，就把我挖掉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很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