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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3)

第五十二章 (3)

梅里韦瑟太太一心想进一步扩大她那家蒸蒸日上的面包房,便设法到这家银行借两千元的贷款,以自己的房子作抵押,可是遭到了银行的拒绝,因为她的房子已经作了两处抵押了。这位身体壮实的老太太气冲冲地走出银行的时候,瑞德把她拦住了,向她问明了原由之后便说:“对不起,这一定是发生了某种严重的误会,梅里韦瑟太太,凭您的身份,还需要作什么抵押吗?只要你说一声,我就会把钱借给你。像你这样善于经营的太太,对银行来说真是不可多得的客户,银行就是要贷款给你这样的人嘛。现在请你在我的椅子上稍坐片刻,我立刻就去给你办这件事。”

他回来时笑容可掬地对梅里韦瑟太太说,事情正像他想象的那样,是一场误会,两千元钱已经存到了她的帐户上,她随时都可以来支取,至于她的房子“——请在这儿签个字,好吗?”

梅里韦瑟太太既是气恼又是羞辱,她竟然从一个她所厌恶和不信任的人那里接受恩惠。所以她尽管口头上表示了谢意,但并没有显示出应有的高雅风度。

不过瑞德装作没注意到这一点。他把她送到银行门口,然后说:“梅里韦瑟太太,对你的见多识广我一向都很钦佩,请问你能不能指点我一下?”

她点点头,帽子上的羽毛几乎没有颤动。

“你女儿梅贝尔小时候吮她的大姆指,你是怎么对付的呢?”

“什么?”

“我的小邦妮用嘴吮大姆指,我怎么也制止不了她。”

“你一定要制止她,”梅里韦瑟太太冷冷地说,“不然会弄坏她嘴巴的形状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嘴巴长得很美,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么,斯佳应该知道的,”梅里韦瑟太太坦率地说,“她已经有过两个孩子了。”

瑞德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鞋子,长叹了一口气。

“我试着在她的指甲下面涂上些肥皂。”瑞德说着,没有理会她对斯佳的指责。

“肥皂!哈!肥皂管什么用。我从前是在梅贝尔的大姆指上涂上一点奎宁,我说,巴特勒船长,她很快就不再吮大姆指了。”

“奎宁!我怎么没想到呢!真是太感谢你了,梅里韦瑟太太,这件事让我伤透了脑筋。”

他对她微微一笑,笑得那么高兴、那么充满感激,以至于让梅里韦瑟太太有点不知所措了。她不愿向埃尔辛太太承认她看错了人,但她还是诚实地表示,一个人有这么爱她的女儿,决不会是一无是处的。斯佳竟然对邦妮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天使不感兴趣,真是太令人遗憾了。一个男人要靠自己设法来抚养一个小女孩子,真是有些可怜,瑞德很清楚这样戏剧性的场面是多么感人,至于是否有损斯佳的名声,那他可不在乎。

自从孩子学会走路之后,瑞德就常带她外出,有时乘坐马车,有时是一块儿骑马,让她坐在马鞍的前面。每天下午从银行回来后,他就牵着她的手在桃树街上散步,有时放慢脚步让她自己蹒跚地行走,并且耐心地回答她的种种问题。日落时分,人们站在前院或走廊上,总能看到邦妮这个可爱的小姑娘,长着一头乌黑的鬈发,明亮的眼睛蓝湛湛的,大家都觉得她又好玩又可爱,总忍不住要过来逗她说说话。瑞德总是站在一旁,从不打搅这样的谈话,脸上流露出做父亲的喜悦和自豪之情。

亚特兰大居民不容易忘却往事,他们对事物颇多疑忌,一时很难改变自己习惯的看法。现在时世艰难,人们对布洛克州长及其有关联的人总是抱有很深的敌意。可是在邦妮身上,集合了斯佳和瑞德各自的迷人之处,因此瑞德要想打入亚特兰大冷冰冰的墙壁中去,她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楔子。

邦妮一天天长大了,越发显示出她作为杰拉尔德?奥哈拉外孙女的特点来。她的两条小腿短而结实,一双大眼睛呈现出爱尔兰人特有的天蓝色,方方正正的小下巴颚,显示着她要按自己的意志去行事。她像杰拉尔德一样,脾气暴躁,容易发火,发作起来大吵大嚷,可是一旦愿望满足,火气就会烟消云散。尽管斯佳和嬷嬷多次反对,但他仍然对她百般宠爱,姑息迁就。因为在他眼里,女儿处处讨人喜欢,只有一件让他头疼的事,那就是她怕黑。

两周岁以前,她同韦德、爱拉一起睡在育儿室里,一上床就很快睡着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只要嬷嬷一拿着灯走出房间,她就大哭起来。接着又发展到半夜里突然醒来,害怕地大声尖叫,不但吵醒了其他两个孩子,还把全家都闹得惶惶不安起来。有一次不得不把米德大夫请来,他诊断说是做了恶梦,没什么大不了,瑞德对这个诊断很不满意。不管谁怎么问她,她只是说出一个词:“黑暗!”

斯佳给她闹得不耐烦了,主张打她一顿屁股。她不想太迁就孩子,如果在育儿室里放上一盏灯的话,会使得韦德和爱拉不能安睡。瑞德为此也很烦恼,但他很耐心,试图进一步从女儿那里了解些情况。他冷冷地说,即使真要打屁股,那就由他自己动手,而且是打她斯佳的屁股。

最终的解决方法是把邦妮从育儿室搬到瑞德的房间里。她的小床就放在他的大床旁边,桌上通宵点着一盏蒙上灯罩的灯。这件事一经传开,全城议论纷纷,不管怎样,一个小女孩睡在父亲的卧室里终究有失体统,哪怕她才两岁。而关于斯佳的闲话就更多了:第一,这就无庸置疑地证实了她与丈夫分居的说法,这本身就有些骇人听闻;第二,如果孩子害怕单独睡,那也应当和母亲睡在一个房里才是。而斯佳又无法向人辩解,说屋里点灯她无法入睡,瑞德又不让孩子和她一起睡。

“你睡那么死,孩子不大声尖叫的话你才不会醒来。等你醒来之后,不揍她一顿才怪。”瑞德冷冷地说。

瑞德这么关心邦妮的小毛病,让斯佳心里十分恼火,按她的想法应该把邦妮重新搬回育儿室去,所有的孩子都怕黑,惟一的办法是毫不迁就,瑞德的方法显然是错了,其用心无非是报复她把他关在门外,让她这个做妈妈的感到尴尬。

自从那天晚上她声称不愿再生孩子之后,瑞德再也没有跨进她的卧室半步,甚至连门把手都没有碰过。邦妮害怕黑暗的事情发生以前,他很少留在家里吃晚饭,还时常彻夜不归。斯佳锁着房门躺在床上睡不着,耳边听着钟声敲过一点、两点,直至天明,心里也不禁考虑他究竟去了哪儿。她记得他说过:“我还有别的床好睡呢,亲爱的!”这句话令她心痛,可是也无能为力,她什么话也不能说,不然说不定又会引发一场争吵,而他一定会指责她锁门的事情,可能还要把艾希礼牵涉在内。是的,他把女儿留在房里——留在他自己的房里,点着灯入睡,分明是一个卑劣的报复手段。

直到有一天晚上出了乱子,斯佳才明白他对邦妮的可笑习性何等重视,以及他对女儿全心全意的钟爱程度。那个可怕的夜晚是令全家上下永远忘不了的。

那天瑞德遇到了一个过去一同闯封锁线的伙伴,他们彼此叙旧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究竟跑到哪里去喝酒聊天,斯佳也不清楚,只是怀疑他们多半去了贝尔?沃特琳那儿。下午,他没有回来带邦妮出去散步,也没有回来吃晚饭。邦妮整整一下午都眼巴巴地守在窗前,等他回来向他展览一大堆断腿少脚的甲虫和蟑螂,最后卢尔不顾她的又哭又闹把她抱上了床。

也不知是卢尔忘了点灯,还是灯自行熄灭了,谁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反正等到瑞德带着几分醉意回到家的时候,还在马厩里就听到了举宅上下闹翻了天,而邦妮的尖叫声更是刺耳。当她半夜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她连声叫爸爸,可是他又不在。于是她小脑袋里所能想象出的各种妖魔鬼怪、无名恐惧统统扑向了她。不管斯佳和女仆们怎样哄也,把楼上楼下的灯光全都点上,也无法使她安静下来。这时瑞德快步冲进家门,三步并两步地奔上楼来,吓得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一样。

最后他把女儿搂在怀里,从她抽抽搭搭的哭泣中听清了“黑暗”这个词,怒不可遏地转过身来质问斯佳和几个女仆。

“是谁把灯熄掉的?谁把她一个人留在黑屋子里的?普里茜,我要剥了你的皮,我——”

“哦,上帝啊,瑞德先生!不是我呀,是卢尔!”

“看在上帝的份上,瑞德先生!我——”

“住嘴!你明明知道我定下的规矩。天啦,我会——给我滚出去!永远别再回来了!斯佳,给她钱让她滚蛋,在我下楼之前就把她打发走。现在,你们都给我出去!统统出去!”

仆人们吓得溜走了,那个倒大霉的卢尔用围裙捂着脸伤心地哭了,而斯佳留了下来。刚才她把宝贝女儿抱在怀里依然哭得那么可怜,现在到了瑞德怀里却逐渐安静下来,斯佳心里真不好受。邦妮的两条小胳臂抱着瑞德的脖子,用哽咽的声音描述着她是如何受惊的,这场景斯佳看了更不是滋味。

“所以那东西压在你的胸口上,”瑞德柔声细语地说,“它很大,是吗?”

“嗯,是的,它大极了,还长着爪子呢!”

“呀,还有爪子!好了,我会整晚守在这儿的,它敢回来的话,我就开枪打死它。”瑞德的声音亲切而又认真,邦妮听着听着就不再抽泣了。她的声音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开始用一种只有她和瑞德才明白的语言,细细地描述刚才闯进来的怪物,而瑞德也竟然煞有其事地同她认真讨论起来,仿佛就像真的似的,这下又使斯佳烦躁起来。

“看在老天的份上,瑞德——”

但是他摆摆手让她别作声。邦妮终于睡着了,他把女儿放到了小床上,盖好了被子。

“我要活剥了那黑鬼的皮,”他低声说,“这也是你的过错,你怎么不上来看看灯是不是亮着呢?”

“别犯傻了,瑞德。”她压低嗓门说,“就因为你总是迁就着她,她才养成这个坏习惯。好多孩子都怕黑,但是慢慢也就克服了,韦德本来也怕,可我没有迁就他。你只要让她哭一两个晚上——”

“让她哭!”瞧他的样子,斯佳以为他要动手打人了。“你要么是个笨蛋,要么是个我前所未见的最没人性的女人。”

“我可不想她长大以后既神经质又胆小懦弱。”

“胆小懦弱?见鬼去吧!这孩子身上一点胆小的影子也没有。而是你毫无想象力,根本无法理解那些富有想象力的人所受的折磨——尤其是想象力丰富的孩子,要是有个巨大无比、有角有爪的东西压在你的胸口上,你也会大声叫喊让它滚开去的,是吗?你也会拼命叫喊的,请别忘了,太太,我曾经亲眼见到你醒来时,像只烫伤了的猫一样尖叫,只是因为你梦见在冷雾中奔跑而已。这可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呀!”

斯佳不禁顿住了,她可不喜欢再想起以前的恶梦,而且,她想到瑞德当时也像安慰邦妮一样安慰自己,不禁有些窘迫。于是她赶忙采取了进攻的方式,岔开话题。

“就因为你一味地姑息迁就她,所以——”

“今后我还打算姑息迁就她。只要我这样做,她就会逐渐克服怕黑的习惯,忘了它。”

“好的,”斯佳尖刻地说,“要是你真打算当保姆,最好改变一下习惯,晚上早点回家,别再拼命灌酒。”

“我一定会早早回家的,至于酒嘛,我会照喝不误,高兴时还会喝个痛快的。”

从此以后他的确回来得很早,常常在邦妮上床睡觉之前就守在家里了,他坐在了她身边,握住她的小手,一直等到她睡着以后才松开手。然后他才踮着脚尖悄悄下楼,房间里的灯光也依旧亮亮的,房门也半开着,万一她醒来时害怕了,他在楼下也能听得见。他再也不愿女儿受到像上一次那样的惊吓了,全家的人对他房间里那盏灯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斯佳、嬷嬷、普里茜和波克,都时常蹑手蹑脚地走上楼去,看看灯是不是还亮着,确保不出什么意外。

他每次回来也不带酒意了,但这决不是斯佳的功劳。过去几个月他一直大量饮酒,尽管从来没有真正喝醉过。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时喝多了威士忌,呼吸中的酒气特别强烈。他把邦妮抱了起来,贴近自己的胸膛,然后问她:“给你亲爱的爸爸一个吻,好吗?”

她皱起了翘翘的小鼻子,拼命扭着身子要下来。

“不好,”她坦率地说,“臭死了。”

“你说我什么?”

“有一股臭味,艾希礼叔叔就没有。”

“唔,真该死。”他一面懊悔地说,一面把女儿放到地上,“没想到自己家里冒出个鼓吹戒酒的宣传家。”

从那以后,他就大大限制了自己的酒量,每天晚饭之后只喝一杯葡萄酒。他也允许邦妮喝她杯子里剩下的几滴葡萄酒,这样她就不讨厌葡萄酒的味道了。这样一来,他那张原来开始虚胖的脸,渐渐恢复了原先的轮廓,眼窝下面的两个黑圈也不再那么黯淡而深陷了。因为邦妮喜欢坐在他的马鞍前面,所以他在外骑马游荡的时间也多了,脸膛更加黝黑了,皮肤的颜色也更加深了。

他看起来更加精神,也更加快乐了,仿佛又恢复了青春和活力,又像是那个战争初期闯荡封锁线、轰动亚特兰大的年轻冒险家了。

现在每当他带着个小不点似的女儿骑在马背上走过时,原先讨厌他的人也向他露出了微笑。以前一直视他为危险分子而避之不及的妇女们,如今也往往在大街上与他驻足交谈,并且称赞邦妮几句。甚至有几位最古板的老太太,也觉得一个像他这样细心关心孩子生病和坏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