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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3)

第五十三章 (3)

泪水不知不觉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潸潸而下。她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就像一个受了委屈惊惶失措的孩子。艾希礼也是默默无言,轻轻地将她搂在怀中,让她的头紧靠着自己的肩膀,低下头来把脸紧贴在她的面颊上。这时,她浑身酥软地靠在他身上,伸出双臂环抱他的身体,她完全陶醉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了,突如其来的泪水很快便干了。啊,就这样偎依在他的怀中,没有激情,也不紧张,而只是作为一个亲爱的朋友偎依在他的怀中,只有艾希礼,跟她有着共同的回忆,共同的青春,了解她的过去与现在的艾希礼,才能够理解这一切。

她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可是并没有在意,还以为是车夫们准备回家呢,她依然站在那里,静听艾希礼的缓缓心跳。突然,艾希礼用力挣脱了她的怀抱,用力过猛使她莫名奇妙,她惊讶地仰起头来看他的脸,可是艾希礼并没有在看她,他的目光穿越过她的肩头投向门口。

她转过头去,只见英迪亚站在门口,她脸色铁青,两只本来呈灰色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旁边是阿尔奇,他恶狠狠的样子就像一只独眼鹦鹉。在他们的身后还站着埃尔辛太太。

她究竟是怎样跑出办公室的,自己也不记得了。不过,她是按照艾希礼的吩咐急急忙忙离开的,留下艾希礼和阿尔奇在小屋里进行严肃的谈话,而英迪亚和埃尔辛太太则背对她站在屋外。她又羞又愧,恨不得赶快回家。在她的心目中,满脸大胡子的阿尔奇摇身一变,俨然成为《旧约》中的复仇天使。

这里正是四月的月落时分,家里空无一人,四周一片寂静。仆人们都外出参加一个葬礼去了,孩子们正在媚兰家的后院里玩。媚兰——媚兰!斯佳上楼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就想起了她,顿时浑身冰凉。媚兰一定会知道这件事的,刚才英迪亚说了她肯定要告诉媚兰,对!英迪亚肯定会得意洋洋地告诉媚兰的,至于会不会有损艾希礼的名声,会不会剌伤媚兰的心,她才不考虑呢,只要能够伤害斯佳就行。埃尔辛太太也会四处张扬的,尽管她站在后面什么也没看见,这个消息到了吃过晚饭的时候,就会传得满城风雨。

等到明天吃早饭的时候,全城所有的人、包括黑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而今晚的招待宴会上,女人们会三三两两地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幸灾乐祸地谈论这件事。斯佳?巴特勒这一次摔了大跟头,丢尽了脸面!这件事会越传越离谱,而且没有办法制止。人们可不会仅仅满足于事情简单的真相上;她在哭泣,艾希礼把她抱在怀中,到不了天黑,人们就会说,她跟人通奸被当场抓住了,而实际上他们的拥抱是多么纯洁啊,纯粹是一种友好的举动罢了。斯佳这时突发奇想:要是当初圣诞节他的休假期吻别被抓住了,或是在塔拉庄园我求他和我一起私奔时被抓住了,那可就好了——哎,假如我们在任何心中有愧的一次被抓住了,那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啊!可是这一次!这一次!我是作为朋友投入他的怀抱的呀!

但是,谁也不会相信这一点的,她连一个可以为她辩护的朋友都没有,没有一个人会站起来说:“我不相信她会干这种事!”她早已把老朋友都得罪光了,现在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为她仗义执言了。至于那帮新朋友呢,她们平时对她的盛气凌人、蛮横霸道敢怒不敢言,早就巴不得有机会骂她个狗血淋头了。是的,任何诽谤她的话都会有人相信,诚然,他们也会惋惜艾希礼这样高尚正直的人也会卷入这场丑闻中。像往常一样,他们会把一切罪恶都归咎于女人,而对于男人则一笑了之。而且,就这件事来说,他们是对的,是她主动投入他的怀抱中去的。

哦,所有的中伤、蔑视与嘲笑,还有满城的闲言碎语,只要她必须忍受,她都忍受得住——可是媚兰不行!啊,媚兰不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让媚兰知道,对她听到这件事会有怎样的反应会如此关心。内疚感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她的心头,使她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一想到英迪亚会告诉媚兰,她亲眼看到艾希礼和斯佳在一起互相拥抱,媚兰的眼睛里会有什么样的神情,她便不知不觉地潸然泪下。媚兰知道会怎么样呢?难道离开艾希礼?为了不至于失去尊严,不这样又怎么办呢?到了那时候,她和艾希礼又该怎么办呢?斯佳胡乱地想着,不禁泪流满面。唔,艾希礼肯定会无地自容,他会怨恨我害了他,想到这里她忽然不流泪了,一种极度的恐惧笼罩在她的心头。还有瑞德呢!他知道了会干出什么事来?

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那句古老的俏皮话怎么说来着?“丈夫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也许没有人会告诉他,谁要对瑞德说这种事,真要有点胆量才行,因为瑞德遇事常常不问青红皂白,先干一仗才说。上帝啊,千万别让谁有这个胆量。可是她又想起了木材厂办公室里阿尔奇的那张脸,那只冷酷、阴险的独眼里,充满着对她和一切女人的仇恨。阿尔奇天不怕,地不怕,对行为放荡的女人深恶痛绝,恨不得杀掉一个以解心头之恨。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告诉瑞德的,除非艾希礼把他杀了,否则他觉得作为一个基督徒应该履行的责任,他一定要告诉瑞德。

斯佳匆匆脱下衣服,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断翻腾。要是她能够锁上门,永远呆在这个安全的角落里,不见任何人那该有多好!也许瑞德今晚还不会发觉,她打算借口头痛不去参加生日宴会。到了明天早上,她就会想出一些理由来,也许能把这件事滴水不漏地掩饰过去。

“现在我不去想它,”她一面沮丧地说,一面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现在我不去想它,等我能够忍受时再去想。”

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听见仆人们回来了。她觉得他们今天动手做晚餐时特别安静,也许是她疑神疑鬼呢?嬷嬷上来敲过门,斯佳把她打发走了,说自己不想吃晚饭。时间慢慢地流逝,最后她终于听到瑞德走上楼来了。当他走上二楼时,她浑身紧张,鼓起全部的勇气准备面对他,可是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松了口气,看来他还没有听说这件事。感谢上帝,幸亏他还算尊重她冷酷无情的要求,不再踏进她的房间,不然他这时候看见她惊惶的脸色,一定会发现破绽的,她必须竭力鼓起勇气对他说,自己病了,不能去参加宴会。好了,总算有足够时间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真的有时间吗?自从下午那个可怕的时刻,生活好像失去了时间概念。她听见瑞德在他房间里走动,偶尔还跟波克讲话,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可是就是鼓不起勇气去叫他,四周一片漆黑,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可是又忍不住浑身发抖。

过了很久,瑞德走过来敲她的门,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进来。”

“我真的被邀请进入这间圣殿来了?”他一边问一边推门进来了。房间里很黑,看不清他的脸,她从他的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异样,他走了进来,把门关上。

“你已经准好了去参加宴会了吗?”

“真不幸,我正头痛得厉害,”多奇怪,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自然!幸亏房间黑暗得很!“我想我大概去不成了。你去吧,瑞德,代我向媚兰表示歉意。”

过了很长时间的沉默,黑暗中传来了他慢吞吞地、咬牙切齿地骂声:

“没见过像你这样胆小如鼠的骚货!”

他知道了!她躺在床上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只听见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然后划了一根火柴,房间里顿时亮了起来。他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她发现他身上穿了晚礼服。

“起来,”他说,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我们去参加宴会,你要赶快准备。”

“啊,瑞德,我不能去。你知道——”

“我知道。起来。”

“瑞德,阿尔奇竟敢——”

“阿尔奇有胆量,他是个勇敢的人。”

“他撒谎,你应该宰了他—”

“很遗憾,我有个坏习惯,就是不杀说真话的人。我现在没时间和你争论。快起来!”

她坐了起来,紧紧抱住身上的睡衣,慌张地看着他的脸,只是他黝黑的脸上毫无一点表情。

“我不去,瑞德,我不能去,除非——这个误会得到澄清。”

“要是你今晚不露面,你这一辈子就休想在这座城市里露面了。老婆是娼妇我还可以忍受,可是我不能忍受老婆是个胆小鬼!我可不愿叫嬷嬷来给你帮忙,否则你会把门锁上,像个胆小鬼一样躲在这里。”

“我不是胆小鬼,”她被激怒了,全然忘了恐惧,大声地叫喊,“我——”

“哦,别再吹嘘你当年如何开枪打死北方佬和面对谢尔曼军队面不改色的英雄事迹了。别的不说,你就是一个胆小鬼,即使不为你自己,也要为邦妮着想,今晚你一定要去。你怎么能再次断送她的前途?把胸衣穿上,赶快!”

她急忙脱了睡衣,身上只剩下一件无袖短衫,此时他看看她,就会发现她显得多么迷人,也许满脸吓人的表情就会消失。毕竟,他已经好久没看见她这副模样了。可是他根本没有看她,只顾在衣橱里一件件地翻着她的衣服,过了一会儿,他取出一条新的淡绿色水绸衣裙。它的领口开得很低,巨大的裙撑托着挽起的裙边,上面还饰着一朵粉红色的天鹅绒玫瑰花结。

“就穿这件。”他一面说着,一面把衣裙扔在床上,向她走来。

“今晚你不能穿庄重的紫灰色或淡紫色。你的旗帜必须牢牢地钉在桅杆上,不然旗帜必倒无疑。还要浓妆艳抹,我敢肯定,法利赛人抓到的那个通奸的女人脸色决不会是这么惨白的。转过身来。”

他把她腰上的束带使劲一勒,痛得她大叫一声。对他这种粗野的举动,她既感到害怕和羞辱,又是无可奈何。

“很疼,是吗?”他冷笑几声,可是她连他的脸色也看不见,“只可惜它没有套在你的脖子上。”

媚兰家所有的房间都灯火通明,老远在街上就能听到里面的音乐。走近大门时,只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屋里那处都是宾客,就连走廊里也挤满了人,许多客人只有伴着半明半暗的灯笼,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

“我不能进去——我不能,”斯佳坐在马车上心里不住地想,手里的手绢已被揉成了一团。“我不能,我不去。我要跳车逃走,逃到别的地方,跑回塔拉庄园去,瑞德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来?大家会怎么对我?媚兰又是怎样的态度呢?她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呢?哦,我不敢见她,我要逃走!”

瑞德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简直像个粗暴野蛮的陌生人,把她的手臂都勒得发紫了。

“我以前没见过爱尔兰人会这么胆小。你平时吹嘘的勇气,到哪里去了呢?”

“瑞德,求求你,让我回家给你解释一下。”

“你要解释有的是时间,然而上竞技场上当殉难者只有今天一个晚上。下车,亲爱的,让我看看狮子是怎样吃掉你的,下车!”

她走在石头小道上,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挽着的不是一个手臂而是一块坚硬的花岗石,这反而增添了一点勇气,上帝可以作证,他能够正视他们,她也能够,他们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一群妒火中烧,只会嚎叫乱抓的野猫吗?她倒要让他们瞧瞧,她才不理会他们究竟是在怎么想呢。可是,媚兰——她真正关心的只有媚兰!

他们踏上走廊,瑞德手持礼帽,一路上向左右频频鞠躬问好,声音异常冷静。他们进屋时,音乐一下子停止了,斯佳的头脑中一片紊乱,只觉得人群像咆哮的海浪一样涌来,随后又渐渐退了下去。不是大家都对她侧目而视吗?哼,见鬼去吧!她高昂着头,大大方方地笑了起来,笑得连眼角都有些皱了起来。

还没等她来得及向那些最靠近门口的人打招呼,便见到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人。周围顿时变得一片安静,只是安静地有些古怪,斯佳不禁心中一怔。只见人群中让出一条狭小的通道,媚兰踏着细碎的步子匆匆穿过人群,没跟任何人说话就来到门口迎接斯佳。她挺直了瘦削的肩膀,紧抿着薄薄的嘴唇,仿佛她的眼中只有斯佳,而没有见到其他的客人。她来到斯佳的身边,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衣服多漂亮啊,亲爱的!”她的声音虽然细微,却清晰可闻,“你愿意来帮忙吗?英迪亚今晚不能来帮我了,你和我一块儿接待客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