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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第三十三章 (1)

第二天早晨,斯佳和嬷嬷迎着寒风在亚特兰大下了火车。火车站在大火中毁于一旦,现在还没有重建起来。她们从火车上下来时踏上的是一堆灰烬和烂泥,它们向人们宣布这就是火车站了。斯佳环顾四周,寻找彼得大叔和皮蒂姑妈的马车,在战争年月每次她从塔拉回来,都是他们来接的。随即她便醒悟过来,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可笑。彼得当然不会出现在这儿,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她要到这里来,而且她记得皮蒂曾在一封信中提过,投降后彼得在梅肯要回来的那匹老马已经死了。

她环视车站周围纵横的车辙和空地,希望能找到一位老朋友或一辆相识的马车,好央求人家把她们带到皮蒂姑妈的住所去。可是无论白人黑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如果真如皮蒂姑妈所说的那样,她所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有马车的了。时世艰难,能有吃有住就相当不易了,谁还顾得了牲畜。皮蒂的大多数朋友,现在都像她自己那样,只好用两脚走路了。

有几辆货车在运货车厢旁装货,还有几辆沾满了污泥的四轮单座马车,车上坐着笨拙的车夫,其中只有两辆载人马车,一辆是轿车,另一辆是篷车,里面坐着一位妇人和一位军官。一看到那身蓝制服斯佳就不由得猛抽一口气。尽管皮蒂姑妈在信中提过亚特兰大驻扎了军队,到处都是大兵,但斯佳一见这些穿蓝制服的人还是忍不住感到害怕。这很难让她想起这已是和平年代,她难以相信这些人不会去追她,侮辱她。

车站空荡荡的景象使她想起一八六二年的那个早晨,那时她是年轻的寡妇,穿着丧服,来到亚特兰大,那时这地方是那么地拥挤,货车、客车和运伤员的车辆到处都是,车夫们的咒骂声和无奈的叹息声,人们迎接朋友的招呼声汇成一片。她怀念当时的情景,对现在不得不步行到皮蒂姑妈家感到无奈,但她仍充满希望。觉得只要到了桃树街,就会有熟人招呼她们搭车。

正当她四顾观望时,一个黑人赶着一辆轿车朝她走来,探着身问“要车吗,太太?两块钱,到亚特兰大城的任何地方。”

嬷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出租马车!”她嘟哝着,“黑鬼,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嬷嬷虽是乡下黑人,但她并非只呆在乡下;她还晓得没有哪个体面女人会坐出租马车,除非有家里的男人陪着。而只有黑人侍女跟着,在习俗上讲是不够的。嬷嬷看见斯佳仍在恋恋不舍地打量着那辆马车,便说:

“咱们走吧,斯佳小姐!一辆出租马车和一个冒失的黑鬼,嘻嘻,倒是挺配的?”

“我可不像你说的。”车夫大声申辩,“我是老塔尔伯特小姐家的。这是老塔尔伯特的马车,我是赶出来替家里挣钱的。”

“哪个老塔尔伯特小姐?”

“米尔路维尔的苏珊娜?塔尔伯特小姐呀。老马尔斯被打死以后我们才搬到这的。”

“你跟她认识吗,斯佳小姐?”

“不,”斯佳遗憾地说,“我不认识几个米尔路维尔的人。”

“那我们就自己走吧,”嬷嬷说,“赶你的车吧,黑鬼。”

她提起装着斯佳衣服的帆布袋,把自己的包袱夹在腋下,领着斯佳走过那片湿地。尽管斯佳很想坐车,但没有同她理论,因为她不想与嬷嬷发生争执。自从头天下午发现她摘下窗帘,嬷嬷眼里就流露着警惕的疑惑神情,这是斯佳不愿看到的。斯佳知道要想摆脱她的陪伴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激起嬷嬷那坏脾气。

她们沿着人行道朝桃树街走去。一路上斯佳都感到恐惧和悲伤。因为亚特兰大变得如此凄凉,与她记忆中的城市大相径庭。她们经过瑞德和亨利叔叔以前住过的亚特兰大饭店,曾经是那么雄伟的建筑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和一些焦黑的断壁残垣。那些铁路旁边用来存放大量军用物资的库房还没重建起来,裸露的残基在阴沉的天色中显得格外凄凉。由于两旁没有建筑物的墙壁,库房也已消失,火车道上的铁轨便暴露无遗。废墟中,有一处还保留着查尔斯留给她的产业中的仓库遗址。亨利叔叔已替她付了去年的租金,而这笔钱过段时间就得偿还,这又是一件让她费心的事。

她们拐个弯走进了桃树街,当看到五点镇时,她禁不住惊呼。尽管她听弗兰克说过城镇已被夷为平地,但她没想到会毁灭得这么彻底。在她心目中,她所热爱的城镇依然是到处都是建筑物和房屋。而现在她所看到的这条桃树街显得如此陌生,竟连一个旧的标志都没有,仿佛她从来没有来过。这条泥泞的大街,战时她曾多次驾车走过,亚特兰大城被围时她冒着炮弹惊惶奔跑过,撤离那天她紧张匆忙地最后告别的大街,竟是如此的陌生了,这不由得令她想哭。

尽管谢尔曼的军队撤出这座城和联盟军回来以后,这里便陆陆续续建起了许多新房子,但五点镇周围仍然有大片大片的空地,其中还有几幢房子的遗址依稀能辨,房子只剩几段砖墙,没了玻璃的窗张着大口,孤单的烟囱摇摇欲坠。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家熟悉的店铺,那是没有被战火完全摧毁而修复起来的,其中那些新红砖嵌在灰色的旧墙中显得格外的刺眼,那些新店铺门面和新办公楼的窗口还能看到一些熟识的名字,但大部分的名字都不熟,尤其是那成百上千的陌生的医生、律师和棉花商的旗号。以前她几乎认识亚特兰大所有的人,而今冒出这么多陌生名字,使她很沮丧。当然,看到街道两旁成百上千的新建筑物,她也感到欣慰,有些还是三层的楼房呢!她在大街上朝前望去,努力使自己接受这座新的亚特兰大城。到处都在兴建新房子,她耳边是一片欢快的拉锯声和榔头声,眼前是一个又一个高耸的脚手架。人们扛着砖头沿着梯子向上攀登。她望着这条自己喜爱的大街,双眼湿润了。

她心想:“他们能把你烧了,能把你夷为平地,但是他们打不垮你,你会变得比过去更巨大,更雄伟!”

她沿着桃树街往前走,嬷嬷蹒跚地跟在后面。一路上人行道还跟战时的紧张时刻那样拥挤。很久以前,当她第一次拜访皮蒂姑妈来到这里时,这里的一切使她兴奋,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现在跟当时一样也有很多车辆(只是没了运送伤员的军车)在泥泞中挣扎,有那么多的马匹和骡子拴在店铺外面的拴马桩上。尽管人行道是拥挤的,但她所见的面孔都那样陌生,都是些新人,许多容貌粗鲁的男人和衣着光鲜鄙俗的女人。街上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黑人,有的倚墙而立,有的坐在路边石头上,带着小孩看马戏团般的天真好奇地看着过往的车辆。大街上乌黑一片。

“都是些刚放出来的自由黑鬼!”嬷嬷不屑地哼了声,“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有个体面样儿。你看那一副流氓相。”

他们就是一副流氓相,斯佳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们总是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然而当她看到那些穿蓝制服的,她便吓得把这些黑人忘了。城里到处都是北方佬士兵,骑着马的,坐在军车里的,步行的,闲逛的,还有进进出出酒吧间的。

“我永远无法忍受这帮家伙,永远不会!”她紧握双拳,心里想着,一面催着嬷嬷:“快走,嬷嬷,赶快离开这帮家伙!”

“先让我把这些挡路的黑鬼踢开再说。”嬷嬷高声说着,一面用提包猛撞一个故意在她面前磨蹭的黑人,把他赶到一边去,“我可不喜欢这个城镇,斯佳小姐,这里遍地都是北方佬停刚放出来的黑鬼。”

“那些没这么拥挤的地方可能会好些。只要我们过了五点镇,情况就会好起来了。”

她们越过那些溜滑的垫脚石,继续沿着桃树街向前走,行人逐渐稀少了。她们走到了韦斯利教堂,那个一八六四年斯佳去找米德大夫时曾停下来歇脚的地方,如今看到它,不由地冷笑了一下。嬷嬷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但她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原来斯佳回想起当时那种恐惧心理,觉得太可笑了。那时她被北方佬吓坏了,对媚兰即将分娩的情况紧张得不知所措。现在想起来,她真不知当时为什么会害怕成那样子。她认为,北方佬停火,以及战败的结局,是她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可它们比起爱伦的死和杰拉尔德的神智不清,比起饥寒交迫,比起那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活生生的梦魇,简直算不了什么,现在要她在北方佬面前毫无惧色她能做到,可是面对失去塔拉的危险,她却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下来。是的,除了挨饿,再没有令她害怕的事了!

一辆轿式马车迎面驰来,斯佳站在路边,急切地望着车上的人,她希望那是熟人,因为到皮蒂姑妈家还得走几条街呢。马车来到身旁时,斯佳和嬷嬷都凑过去,斯佳正准备抛过去一个微笑,一个女人从轿车里探出头来,当她看清那个戴着高贵的毛皮帽的红得刺眼的头时,她几乎忍不住叫起来。双方都认出来了,都显出惊诧的神色,斯佳不由地退了一步。那是贝尔?沃特琳!在她把头缩回去之前,斯佳还瞥见她那因厌恶而张大的鼻孔。真可恶,为什么她看到的第一张熟悉的面孔是贝尔的呢!

“她是谁呀?”嬷嬷不解地问,“她认识你却不跟你打招呼。我可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头发,在塔尔顿家也没见过,那好像——嗯,我敢肯定是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