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2)
邦妮死后的第三个晚上，嬷嬷步履蹒跚，慢慢地走上媚兰家厨房的台阶。她全身穿着黑色，从一双脚尖剪开的大男鞋到她的黑色的头帕，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的。她那双老眼，有些模糊，眼里布满了血丝，眼圈也红了，整个身躯也显得十分笨重，而且几乎无处不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的那张脸看起来也是皱巴巴的，简直像一只惶恐不安的老猴似的，不过那下颚却说明她的心中早已是打定好主意了。
她对迪尔茜轻轻地说了几句话，迪尔茜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看起来也十分亲切，仿佛她们之间那持续了许多年的明争暗斗，就如此默默地休战了。迪尔茜放下手中晚餐盘碟，悄悄地，穿过餐具室，然后向饭厅走去了。不多久，媚兰到了厨房里，她的手中还拿着餐巾和别的物品，满脸也是一种焦急万分的神色，她说道：
“斯佳小姐不是——”
“斯佳小姐她倒是平静多了，同往常一模一样，”嬷嬷沮丧地说，“俺本来是很不想打搅你吃晚饭的，媚兰小姐。可是，可是——我实在等不及了，我得把压在我心里的话说给你听听。”
“晚饭可以等一会儿再吃嘛!”媚兰说道，“迪尔茜，给别的人先开饭吧，嬷嬷你跟我来。”
嬷嬷跟在媚兰小姐的后面，蹒跚着穿过穿堂，从饭厅门外经过，这个时候，艾希礼已经端坐在餐桌旁，小博则坐在他的旁边。斯佳的两个孩子坐在他的对面，他们正在摆弄汤匙，汤匙被弄得不住地丁丁当当地作响。饭厅里面充满着韦德和爱拉那欢快的声音。他们觉得能跟媚兰姑姑在一起呆这么久，倒真有些像是在吃野餐的样子呢。媚兰姑姑向来十分和气，现在尤其如此。小妹妹的死，对于他们似乎没有任何影响。邦妮从她那小马驹上面摔了下来，母亲哭了很长时间，于是媚兰姑姑就把她们带回到自己的家中，让她们同小博一起玩耍，就在后院里面，想吃东西的时候就吃一些茶点和饼干。
媚兰领路，两人走进那间起居室，四壁全是书籍，然后关好了门，推着嬷嬷让她在沙发上面坐下。
“我原打算等到吃过晚饭之后，就立即过去的，”她说道，“既然巴特勒船长的母亲已经亲自来到这儿了，我想下葬应该是明天早晨的事儿了。”
“至于下葬，这正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嬷嬷说道，“媚兰小姐，我们都被折腾得毫无办法了，俺这次过来也是求你帮忙呢。这个世上事事都叫人心里生烦，我亲爱的，事事都让人心烦啊!”
“斯佳小姐病得厉害吗?有没有病倒呢?”媚兰小姐焦急不堪地问道，“自从邦妮——这个以来，我见她的次数就少了许多。她整日整夜地关在房子里，而巴特勒船长，他却出门去了——”
从嬷嬷那张黑脸上突然间涌出泪水，泪水滚滚而下，媚兰坐在她的身旁，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臂膀。一会儿，嬷嬷便撩起了她那黑衣襟，用黑衣襟轻轻地、缓缓地拭着眼泪，不久便拭干了。
“你务必得过去一趟啊，帮帮我们吧，媚兰小姐，俺已经竭尽俺的全力了，可却无丝毫用处。”
“斯佳小姐——”
嬷嬷坐直了，挺了挺腰板。
“媚兰小姐，你和俺一样，对斯佳小姐，我们都是十分地了解，那孩子到了只得忍住的时候，上帝就给了她足够的力量，好让她能够经受得起了。这件事可是伤透了她原本脆弱的心，可是她经得住。可是俺是为了瑞德先生才来的呀!”
“每次我去那里的时候，我都特别希望能够见到他，可是他这个人不是进城去了，就是把自己锁在房子里，跟——，至于斯佳，她倒像个幽灵似的，什么话都不说——你快，快点告诉我呀，嬷嬷，你知道，只要我能够做得到的，我是很乐意提供帮助的，我愿提供任何帮助的。”
嬷嬷擦了擦鼻子。
“俺说斯佳小姐，她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事儿，都能够经受得住，因为她所经受过的太多了。可是瑞德先生呢?媚兰小姐你想想，他可是从来没有经受过那些他不愿意经受的事情，真的，一次也不曾有过。也就是为他，俺才来找你。”
“不过——”
“媚兰小姐，今天晚上，你千万千万得和我一块儿回去呀，”嬷嬷说道，口气十分地迫切，“说不定，说不定——瑞德先生，他会听你的话呢。他向来对于你提出的意见是十分尊重的。”
“唔，嬷嬷，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你所指的又是什么呢?”
嬷嬷挺起胸来。
“媚兰小姐，瑞德先生已经——已经有些疯了。他不让我们把小姑娘抬走呢，简直是疯了!”
“疯了?啊，嬷嬷，他不会的!我不会相信的。”
“俺并没有撒谎，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他就是不肯让我们埋葬那孩子。他刚才亲口对我说的，亲口所言，现在还没有超过一个钟头呢。”
“可是他不能——他可不是——”
“所以，俺才说他疯了嘛。”
“但是为什么——”
“媚兰小姐，我把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告诉你。俺本不应该告诉任何人的，不过，既然咱们是一家人，你又是俺惟一能够对外倾诉的对象。所以，我就把一切都说给你听吧。你知道的，他对那个孩子是娇宠有加，简直是喜爱极了。从没有见过一个人，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喜欢孩子像他那样。米德大夫那天刚一说她摔断了脖子，他就吓得疯了，完全地疯了!”
“随即他便拿起枪，跑了出去，用枪打死了那只可怜的小马驹。老天爷啊!我当时以为他要自杀呢!那时候，斯佳小姐也晕过去了。俺正忙着，忙着照顾晕倒的她，邻居们也都挤在屋子的里里外外，可是瑞德先生却自始至终紧紧地抱着那孩子，不肯松手，看起来倒有些痴呆的样子，他甚至不让去洗净她那张小脸上的斑斑血污。后来，斯佳小姐也醒过来，俺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俺想，他们俩会互相安慰了吧。”
嬷嬷又开始在流泪，不过这一次她索性任凭那连续不断如泉水似的滚烫热泪顺脸流下，而不去擦拭。
“可是她醒过来后，到那房里一看。她瞧见的是抱着邦妮坐在屋里的瑞德，便大声吼叫道：‘你还我的女儿，都是你，该死的，害死了她!’”
“啊，不!她不能这样说!”
“是呀，小姐，她确实是那样说的，千真万确。她说：‘是你害死了她。’俺那会儿可真替瑞德先生难过，俺也哭了出来，因为他那副模样真是可怜。俺说：‘把那孩子交给她的嬷嬷吧。俺不忍心让俺那小小姐就这样一直下去呀!’就把那可怜的孩子从他的怀里抱了过来，将她放在她自己的小房间里，给她洗干净脸蛋，那可爱的一张小脸。这时候，我能够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那些言谈让我听了之后，我的血都凉了。斯佳小姐骂瑞德先生是个杀人犯，因为让小孩子去跳栏，而且是跳那么高的栏给摔死了，而瑞德先生则说斯佳小姐从来没有关心过邦妮小姐，或是关心过其他两个孩子……”
“别说下去了，嬷嬷!你什么也别对我说了。你是根本不该对我讲这些事情的，真是不应该呀!”媚兰喊道，嬷嬷那番话语里面，描绘的那样一幅情景，她听了之后心直发紧。
“俺知道根本就用不着对你讲这些东西的，可是俺也是心里憋得直发慌，也真不明白，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了。后来，瑞德先生他亲自把孩子弄到了殡葬处，随即他又把她带了回来，安放在他房间里她自己那张小床上面。等到斯佳小姐告诉他说，最好把她殓起来，停在客厅里面，我看她那会儿简直要挨上一顿瑞德先生的狂揍了。他立即说到：‘她应该，理所应当留在我房里才是。’同时他又回过头来，吩咐道：‘嬷嬷，你在这里留着，看着她，等到我过一会儿回来。’接着，他就又骑上那匹大黑马，出门去了，一直到傍晚的时候，他才赶了回来。他急急忙忙地回到家里的时候，俺发现这时他已经是喝得醉醺醺的了，不过他仍然像平常时那样，勉强地支持着。他一进房门，没有对斯佳小姐和皮蒂小姐以及在场的其他太太们说一句话，便急急忙忙地奔上楼去，打开了他的房门，然后就大声地叫喊俺。于是俺就尽最快的速度跑上楼去，只见他正站在床的旁边，但是因为屋子里面十分黑了，而且百叶窗也已经关了起来，俺几乎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屋里的一切也都在黑暗之中。”
“这时，他已经变得怒火冲天，对俺说：‘把百叶窗打开，快点!这里面简直太黑了。’俺马上打开了窗子，发现他正用双眼盯着俺。而且，天啊，媚兰小姐，他那副模样十分古怪，吓得我的膝头直打颤。接着他又喊道：‘快拿灯来呀，多拿一些灯来!尽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灯都点上。不要关窗帘或是关百叶窗!难道，难道你不知道邦妮小姐——小姐她怕黑吗?’”
媚兰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跟嬷嬷的眼睛相互看了看，嬷嬷不祥地点点头，然后，她又接着说道：
“他就是这样说的。‘邦妮小姐怕黑’，知道吗?”
嬷嬷不由得哆嗦起来。
“我给他取来了一打蜡烛，他说了一声：‘出去!’，然后，他就把门倒锁了起来，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面陪着小小姐，就连斯佳小姐前来敲门叫他，他也不开。就这个样子过了两天。他只字不谈下葬的事情，只是早晨锁好门骑马进城去，直到傍晚时才回来，又是喝醉了酒，醉醺醺的，然后又把自己关在房门里面，不吃东西，也不睡觉。现在，他的母亲，老巴特勒夫人也从查尔逊赶回亚特兰大来参加小小姐的葬礼来了，苏伦小姐和威尔先生也从塔拉赶来，可是瑞德先生对于他们的远道而来置之不理，毫无反应。唔，媚兰小姐，这可真怕呀!而且，情况是越来越发糟糕，别人也会说闲话的!”
“这样，到今天傍晚时分，”嬷嬷说着又停顿了一下，用手擦了擦鼻子。“今天傍晚，他从外面进来时，斯佳小姐碰见了他，就在那楼梯道里，便和他一起到那房子里面去了，并且斯佳小姐告诉他说：‘葬礼定在明天上午举行。’他说：‘你，你如果敢这样的话，明天我就杀了你。’”
“啊，他一定是发疯了!”
“是的，小姐，我想是这样。接着，他们谈话的声音便低了下来，我没有全部听清楚，只是我又听到他在说什么有关邦妮小姐怕黑的话，在他看来，坟墓里真是黑极了。过了一会儿，斯佳小姐说道，‘你倒好，为了对自己进行表白，害死了孩子之后，却又假装出一片好心了。’他说：“你就真的不能宽恕我吗?’然后她说：‘不能，而且，在邦妮小姐被你害死之后，你整天所干的那些事情，那些勾当，我早已是厌恶到了极点。现在，整个城里的人，谁不在唾骂你呀!你每天酗酒，并且，如果你以为我连你在哪里鬼混都不知道的话，那我就不得不说你太愚蠢了。我知道，你事实上是跑到那个贱货——贝尔?沃特琳那里，去了她家了。’”
“啊，嬷嬷，不会的!不会的!事情不会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