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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1)

第六十章 (1)

这个世界似乎出了什么毛病,有一种现象———阴沉,可怕,很不正常,就像一片阴暗和看也看不透的迷雾,弥漫于所有的一切一切之中,并且偷偷地将斯佳包围了起来。这种不正常比起邦妮的死,还要严重得多,因为邦妮死后初期的那种悲痛的感觉现在已经在逐渐地减轻,她现在觉得那个惨重的损失可以默默地忍受了。可是目前,这种对于未来灾难的那种时时萦绕于心头的恐惧感却是一直持续着,仿佛有一个邪恶的盖着头巾的东西———这样的一个东西蹲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脚下的土地被她那一脚踩下去即会变成流沙似的。这些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从未经历过这种感觉或类似感觉的她,有生以来一直牢牢地立足于常识这一基础之上,而她曾经害怕过的总是些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包括伤害、饥饿、贫困,以及丧失艾希礼对自己的爱,等等。而如今,她是在试着,摸索着去分析一种不能够分析琢磨的东西,当然也就没有任何结果了。她现已丧失了她最可亲可爱的宝贝孩子,但是,对此,她毕竟还能够忍受得住,就像忍受了别的什么惨重损失那样。她有着健康的身体,有着多得如愿以偿的金钱和财富,而且仍然享有着对艾希礼的那片爱意,尽管这段时间里,彼此单独相处甚至见面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甚至连媚兰的那个倒霉的意外招待会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形成的那种前所未有的,不堪形容的拘束,也不能让她怎样地烦恼。因为,她心里如一片明镜一般。她知道,那些都会慢慢地过去的。不!绝不!她目前的那份独特的感受———恐惧,不是属于痛苦、饥饿或者是丧失爱情这样一种类型。那些恐惧从来没有———没有像这次非同寻常的感觉一样使她感到颓丧不堪———这种恐惧可谓是对人的一种折磨,它与她从前在恶梦当中的那种感觉,即她伤心地从中穿过的一片茫茫游动的迷雾,一个在寻找避难所的迷失方向的孩子,是极为相像的。这种恐惧的感觉……

她回想起来,瑞德常常能用笑声将她从恐惧之中解脱出来。她回想起他那胸膛和臂膀———那宽阔的褐色胸膛和那强壮的臂膀,曾经给过她多少安慰和鼓励。因此,她向他投以充满祈求的目光,而这是好几个星期以来,她头一次真正地看见了他。她看得出他身上的变化,这不禁让她自己大吃一惊。这个人现在已经不同于以住了,他现在不再会笑,更不会来安慰她。

邦妮死去之后,有段时日里,对于他,她总是表现得过于恼怒,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悲痛苦海之中,以致她只有在仆人们跟前才跟他用客气的口气谈话。她曾经那样地忙于追忆邦妮的啪哒的脚步声和那不绝于耳的格格笑声,因此便很少能够意识到他也是在一种痛苦追忆的过程当中,甚至可以说要比她自己更痛苦。在整个这段时期,他们只不过客客气气地见面,客客气气地交谈,倒像是两个陌不相识的人在一家饭店里相遇,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并且在同一张餐桌上就餐,但是从来没有在一起谈过心,讲过心里面要说出的话语,没有交流过思想。

现在,既然她已经觉得害怕了,感到孤单了,如果可能的话,她是会打破两个人之间的这重障碍的,可是她发现的情况却是———他总是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对她避而远之的样子。现在既然她原来的那片怒气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了,她便想告诉他,她并不会再把邦妮的死因归罪于他了,她想伏在他的怀里。她想痛哭一场,告诉他她也曾将孩子的马术引以为荣,视之为骄傲,并对她的甜言密语过分地溺爱了。现在,她心甘情愿地,老老实实地承认,她以前那样地谴责他,只是由于自己心里面难受,只是想通过刺伤他这条路子来减轻自己心理上的痛苦。然而,好像始终没能找到适当的、合适的机会说这些话,说这些想法。他那双黑眼睛望着她,一片茫然,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而表示歉意的行动一旦拖延,便越拖越是难办,直到最后,所有的这一切简直就不可能了。

她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瑞德是她的丈夫,他们俩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结合,他们同床共枕,并且生了一个共同钟爱的孩子,而且没有多长时间,他们又很快一起看到将这个孩子埋葬了。只有在那个孩子的父亲怀中,在记忆和悲哀的相互交替中,她才能找到安慰,尽管这悲哀起初有可能会对人造成伤害,但毕竟有助于创伤的愈合啊!可是现在呢,从两人之间的情况来看,她还宁愿投入一个陌生人的怀抱中去呢!

他很少呆在家里。当他们围坐在一起,共进晚餐之时,他经常是先在外面喝得醉醺醺了之后才回来的。他喝酒时不再像以往那样,越喝越文雅,酒兴上来之后便爱刺激别人,说话的时候就变得有些逗趣的味道,有时,他的言语中更是有几分刻薄之意,那些会让她听得忘神,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如今他忧郁地喝着闷酒,等到夜色深沉便突然酩酊大醉了。有时候,一大早,她就听见他骑着大黑马,跑进后院,去敲仆人住房的门,好让波克搀扶着他,爬上后面的楼梯,把他弄到床上去呢!以前,瑞德是经常不动声色,灌醉别人,让他们变得脑袋发昏,当他们昏头昏脑之后,把他们弄上床的呀!这些过去和现在大不相同,今非昔比呀!

从前,他修饰得整整齐齐,可现在却显得邋遢起来了。就连波克要他在晚餐前换件衬衫,也得大吵大闹起来。威士忌的作用已经在他脸上表现出来,那长长的下颚的棱角分明的线条还在渐渐地消失,被一种虚胖的表象所遮蔽起来,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底下,也长起了两个浮泡似的东西。他那高大的身躯,结实的肌肉,显得柔软而松弛,腰围也开始变得粗笨起来了。

他时常干脆不回家,或者公然就捎来一句话,说他要在外面过夜,不回家了。当然,他很有可能是在外面喝醉了,兴许他在某家酒馆的楼上躺得舒舒服服的,说不定还正打着鼾呢,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斯佳总是认为他是在那个女人———贝尔?沃特琳家里。有一次,在一家商店里,她见到了贝尔?沃特琳,她已经是个又粗又胖的女人,而以前的她,风度优美翩翩,不过这优美的风度如今已不复存在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尽管她涂了好多样的脂粉,身上穿的衣裳又是如此的俗丽,她看起来还是胸乳丰满,几乎有着母亲一般的风度了。贝尔并不和别的轻浮女人那样,她面对上等妇女,不会低眉俯首或者怒目敌视,她只是对斯佳凝目而视,用一种关心甚至近乎怜悯的眼光打量她,这种眼神让斯佳差点都脸红了。

可是现在,她既不能骂他,也不能向他发脾气,不能要求他忠诚或是出他的丑,同时她自己也不能因为曾经为邦妮小姐的死谴责了他而向他道歉,她不可能这样。现在,在她心头上盘踞着的是一种冷漠,莫名其妙的冷漠和忧郁,一种难以理解的忧郁,而这种忧郁是相当深沉的,这种深沉也是她以前所从未体会过的,她感到孤单,这种孤单前所未有。也许在此以前,她从没有过真正孤单的时刻吧。她现在心里既是孤单,又是害怕,而且除了媚兰以外,没有一个人是她可以去求援的。因为,现在连她原来的最主要的支柱———嬷嬷也回到塔拉去了。而且,而且她永远是不会回来的了。这个支柱她也要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