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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1)

第六十三章 (1)

前门微微开着,斯佳快步走进穿堂,气喘吁吁,在枝形吊灯的彩色灯管下面伫立了一会儿。尽管那样地明亮,屋子里面还是一片寂静,毫无声响。不过,这不是人们睡后的那种安适的宁静,而是一种沉默,那种疲倦而又无法入睡时的,带着不祥之兆的沉默。她只一眼就瞧出瑞德不在客厅里或是藏书室里,于是她禁不住心里面一沉。也许是他出门去了吧———是与贝尔在一起,或者在他每次没有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常常去的某个地方?这些倒是她不曾想到的事。

她正要去楼上找他,此时,她发现饭厅的门是关着的。这扇关着的门让她觉得惭愧不已,心里都有些发紧了,因为她能清楚地记得这年夏天里,曾经有多少个晚上,瑞德他独自一人在这里面喝闷酒,一直要喝到烂醉如泥的时候,才由波克进来强行让他上楼去睡觉。这是她的过错,但她会将这彻底改变的。从现在起,所有的一切都会大大地变样———不过,请上帝大发慈悲吧,今天晚上一定可别让他喝得太醉了呀。要是他喝醉了的话,他心里就根本不可能相信我,相反,他只会来嘲笑我,那我可就伤心死了!

她把饭厅的门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隙,向里面窥视。他果然是坐在桌子旁边的,身子歪在他的椅子里,一满瓶酒搁在他的面前,酒的瓶塞还没有打开呢,玻璃杯子也是空的。我要好好地感谢上帝啊,他现在还清醒着呢!她拉开门,由于自己的努力克制,她没有立即奔向他那边。可是当他抬起头来看她的时候,他那眼光之中似乎有点什么东西似的,这让她大为惊讶,她站在门槛上呆呆地出神,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现在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她,显得很严肃,那双黑眼睛看起来很疲倦,没有平常那种活泼的光芒了。尽管此时的她头发披散着而且显得十分地蓬乱,由于气喘吁吁,她的胸脯紧张地上下起伏着,裙子从膝部以下已是沾满了泥污,她的神情已是狼狈得不堪形容,可是他却看似一点儿也不惊异的样子,他什么也不去问她,也不咧着嘴角像往常那样地嘲笑她。他的身子歪着倚在椅子上面,衣服被那渐趋于粗大的腰身撑着,看起来又皱又邋遢,他的身上也到处能表现出他那美好的体态已经被糟蹋了,而那张原来刚健的脸也显得粗糙了。饮酒和放荡也对他那英俊的外貌产生了影响,现在他的头发已经不再像新铸的金币上面的头像———一个年轻的异教徒王子的头像,而是那些旧铜币上面的凯撒那副衰老与疲惫的模样了。他抬起头,望着站在那里的她,他一只手搁在胸口上面,看来十分地平静,几乎是一种客气的态度,而这些却令她害怕不已。

“进来坐下,”他说道,“媚兰她死去了吗?”

她点了点头,犹豫地向他走去,因为看见他那种新的表情流露在脸上,心里便有些惊疑莫定了。他并没有起身,只是用脚把一张椅子向后面挪了挪,然后她就在那里机械地坐了下来。她很希望他别这样快就谈起媚兰。现在她还不想谈起媚兰那回事情,免得把刚刚平息下来的悲伤又重新引了起来。在她的后半辈子里,谈媚兰的时间和机会还多得很呢。可是现在,她喊出“我爱你”这几个字的欲望已是迫不及待,渴望万分,好像只剩下今天晚上,仅仅剩下这一时刻,让她对着瑞德来倾诉自己,表白自己的心事了。然而,在他那张脸上,却露出了那样一种表情,而这种表情阻止着她,让她在倾刻之间感到不好意思开口——在媚兰刚刚离开这个世界时,在她尸骨未寒时便谈起爱来。

“好吧,愿上帝让她安息,”他说着,沉痛万分,“她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惟一的完美的好人。”

“啊,瑞德!”她痛心无比地喊道,因为他的话使媚兰替他做的每一件好事又一次在她的眼前生动地浮现了出来。“你为什么不和我一块儿进去呢?那情景太怕了———我需要你啊!”

“我也会受不了的。”他说了这样一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答语,随即便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勉强强地轻轻说道:“一个非常伟大的女性!”

他那忧郁的目光越过她,向前凝望,他那双眼睛里流露的神情跟亚特兰大陷落的那天晚上在火光之中她所见到的完全一样。那时候,他曾对她讲,他要同那些撤退的部队一起走了———这是一个对自己了解得十分彻底,熟悉得十分透彻的人出乎意料的举动,突然之间,他从他自己身上发现了意外的忠诚,还有那种激情,并对这一发现有了一种略略带着自嘲的感觉。

他用他那双忧郁的眼睛,越过她的肩头,目光指着前方,好像他看见了媚兰默默无声地穿过房间,而后又走向了门口。在他脸上,看不出悲伤或哀痛的表情,也看不出任何痛苦,只有那种对于自己的惊异和沉思,只有一种从小小的童年时代开始便死去了且不再拥有的激情的猛烈骚动。这时,他又说了一遍:“真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女性!”

斯佳浑身在颤抖,而她心里面的那股热情劲儿,那种暖洋洋的感觉,以及曾经有过的设想,那个鼓舞着她飞跑回来的那个美丽的设想,全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只能够大致体会到瑞德在心中给出世界上惟一一个让他佩服的人送别时的感情,因此,一种可怕的死亡的感觉———尽管这已经不是个人的,这种感觉在她的心中又一次生根发芽了,她的心里仍旧是倍感凄凉。瑞德的感情她不能够完全地理解或作出分析,不过好像她自己也能够感觉得到,就是在最后一次轻轻的抚爱的时候,媚兰的裙子,那郞?有声的裙子在碰触她似的。从瑞德那双眼睛里面,她所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的死亡,而是一篇伟人传记写到了末尾———那是记载着那些温雅谦让但却刚强而正直的女人的传记。她们则是战争时期南方的基石,而战败之后,她们又张开骄傲和温暖的一双手臂,欢迎南方回来了。

他那双眼睛又回过来看着她,他的声音也显得轻松而且冷静了。

“那么她死了。这要说来,你倒是好办多了。”

“唔,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她大声地说,显然已经被刺痛了,她的泪水也将要涌出来了。“你———你可知道,我是多么地爱她呀!”

“不,我不能说我知道这一点,这是不是有些太出乎人的意料了。当然喽,你还是值得称赞的嘛,因为你向来喜欢那些坏白人,但到最后终于认识她的好处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当然,我在以前就是尊重她的嘛!而你呢?却不是这样吧。你以前也从不像我这样理解她呀!我想,你这样的人,你这种人是不会理解她的———她有多好———”

“这是真的?不见得吧。”

“除了她自己,她关心所有的人———噢,她最后的几句话是说你呢。”

他回头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片真诚的光辉。

“她说什么?”

“唔,现在先不谈吧,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比较地冷静,但是她的手腕却被他狠狠地抓住了,让她痛苦极了。有些事情她不想对他讲,因为她没有打算用这样的方式来引出她爱他那样一个话题上面去。可是,他那双手捏得是那样的紧……

“她说———她说———‘要好好待巴特勒船长———他是那样的爱你呀。’”

他开始注视着她,并一边放下了她的手腕。他的眼皮垂了下来,脸上仅仅剩下一片黝黑了。接着,他猛然地站了起来,然后便走到窗前,把帘子拉了起来,并且向外面凝望得聚精会神,仿佛外面他还看得见许许多多似的,除了那浓雾之外。

“她还说了其他什么话吗?”他问道,头也不回。

“她要求我好好地照顾小博,我答应她说我会认真地去做到的,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

“还有呢?”

“她说———艾希礼———她让我也照顾好艾希礼。”

他在一阵子的沉默之后,轻轻地咧嘴笑了笑。

“得到了前妻的允许,就很方便了,不是吗?”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他将身子转过来了,这时她虽然还是惶惑不安,还是发现他那脸上毫无嘲笑之神色而是惊异无比。他脸上同样没有一点有些兴趣的样子呢,就像人们把一个毫无趣味的喜剧看到了头儿时的样子。

“我想,我的意思已经是十分清楚的了。媚兰小姐现在已经死了。你也一定有充足的理由或是论据可以提出同我离婚的要求了,而这种行为对你现在来说,对你的名誉也无大的损伤或伤害;你现在剩下的宗教信仰也已经不多了,因此,教会也根本用不着来管这种事情。那么———艾希礼和你的那些梦想,都会随着媚兰小姐那些祝福的话语而成为现实了。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离婚!”她喊道,“不!不!”一时之间,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于是便跳起来,跑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臂。“唔,你完完全全地搞错了,大错而特错呀!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离婚———我———”她找不出其他话说,便只得停了下来。

他伸手将她的下巴托了起来,轻轻地抬起她那张脸,对着灯光,然后认认真真地盯着她那双眼睛看了一会儿。这时,她仰望着他,仿佛全副心思都在眼睛里灌注着似的,嘴唇也开始哆嗦起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也真不明白怎样说才好,因为她正在从他那张脸上面寻找着一种相对应的激情和希望与喜悦的光辉。现在,他必然知道了嘛!但是,尽管她那双眼睛不停地焦急地搜索着,她所找到的依旧是那张经常令她失望的,毫无表情的黝黑面孔。他放下了她的下巴,然后又转过身子,回到他的椅子旁边,接着便瘫痪似的坐在里面,将下巴在胸前垂着,眼睛则从两道黑眉下面仰望着她,茫然若失。

她跟着他,走回到那张椅子旁边,站在他的面前,绞扭着两只手。

“您想错了,”她又开始说,一面思量着她应当说些什么,怎样去说,“瑞德,今晚我一明白过来,便急急忙忙一阵跑步,回到家里面告诉你。唔,我———”

“你累了,”他说,依然在打量她,“你还是去睡觉吧。”

“可是,我得告诉你呀!”

“斯佳,”他说着,沉重而又缓慢,“我不想听你———什么也不想听,你最好去休息一会儿吧。”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今天晚上要说些什么呢。”

“我的宝贝儿,那些从你脸上明明可以看得出来嘛!大概有什么事情,什么人,让你懂得了,那个不幸的威尔克斯先生是个死海里的大果子,它太大了,以至于你根本啃不动呢。这样一来,我就在你面前突然变得新鲜起来,似乎有些味道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儿。“你说这是没用的。”

她惊诧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的确,常常是他轻易就把她看透了。在此之前,她是很恼火这一点的,不过这一回呢,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她心里面似乎反而觉得大为高兴,大为放心了。既然他知道,既然他能够理解,她做起工作来便容易得多了。的确不用谈嘛!当然,他会对于她的长期冷淡感到痛心的,对于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转变,他自然要将信将疑。她还得亲切地讨他的欢心,并且热烈得爱他,这样才能让他相信,而且这样做的话,自然也很有趣!

“亲爱的,我将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她说,一面将她那两只手搁在他那椅子的扶手上面,并且俯身凑近他,“以前,我真是大错而特错了,真傻———”

“斯佳,你也别这样想了。你也根本不用这样低声下气地对我讲话,我会受不了的。最好给我们留下一些尊严,留下一点沉默无声的思索,作为我们这几年结婚生活的纪念吧。这最后一幕就免了吧!”

她猛地挺起了身子。免了我们这最后一幕?他这“最后一幕”又是什么意思呢?最后?这不是我们的头一幕吗?这还是我们的开端,不是吗?

“不过,我得告诉你,”她赶忙追着说,好像生怕他用手把她的嘴捂上了,那时她便没法儿说话了,“唔,瑞德,我是多么地爱你呀,亲爱的!本来,多年以来,我应当一直爱你的,可是我是这样的一个傻瓜,以前对这一点也不懂得。瑞德,相信我呀!”

他瞧着站在面前的她,好一阵子之后,一直将她的心看得透透的了。她发现,相信的意思终于能在他的眼神里面呈现出来了,不过似乎没有多少兴趣。哦,他是否偏偏这一次没有对她安什么好心呢?难道她又要受到折磨吗?难道———难道他要用这许多年以前的罪孽来报复她吗?

“唔,我信得过你,”最后,他这样说道,“但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先生,他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