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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庞蒂利厄一家在新奥尔良的埃斯普兰德街有一座非常漂亮的住宅。这是座双层楼面别墅式的大房子,前面的阳台宽敞,凹形圆柱支撑着斜坡的屋顶。整座房子刷得雪白耀眼,外面的窗板或者说遮阳板是绿色的。庭院收拾得一尘不染,整整齐齐,满是路易斯安娜州南部盛产的各种花草。室内的陈设古香古色,典雅精美。地板上铺着最柔和的地毯,门窗上悬挂着华丽雅致的帷幔,墙上挂着精心挑选的名画。此外,还有雕花玻璃和银制器皿,桌上铺着锦缎。所有这些,都曾使许多女人羡慕不已,谁的丈夫也不如庞蒂利厄先生对家庭的陈设如此慷慨大度。

庞蒂利厄先生总喜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查看各种各样的摆设及细枝末节,以便找出还有什么不当之处。他极为珍惜他的财产,最主要的是因为这些东西全是他的,而且,不管是一幅画,或一尊雕像,还是带饰边的贵重帷幔,无论任何东西,一旦由他购置来放进这个神圣的家族殿堂里,成为他的财产的一部分,他一见到就有一种真正的由衷的满足感。

每逢星期二的下午——星期二是庞蒂利厄夫人接待客人的日子,来访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那些太太们通常坐四轮马车或公共马车来,要是天气宜人,路途又不远,也会步行而来。有个不算太黑的混血儿男孩,身着燕尾服,手执小银盘,专门站在门口接名片,把客人引进客厅。一位使女,头戴长筒形白帽,专门在客厅为客人们斟酒,倒咖啡,送巧克力,殷情地侍候客人。庞蒂利厄夫人总是身着漂亮的礼服,接待客人,在客厅里陪着来访者呆上整整一个下午。有时候,某些太太由丈夫陪伴着晚上才来,因而她的接待也可能持续到夜里。

自从六年前结婚以来,庞蒂利厄夫人有如遵循宗教仪式一样地履行这一例行公事。当然,一周之内的某些晚上,她也陪同丈夫去看歌剧,有时也看话剧。

庞蒂利厄先生每天早晨八至十点离开家,晚上六点半到七点之前几乎难得回来,而晚餐则在七点半钟开出。

从格兰德岛回来几周之后的一个星期二晚上,庞蒂利厄先生同妻子一道坐在餐桌边进晚餐,就他们俩单独在一起。两个孩子正被弄去睡觉,还能听见他们光着脚板的嗒嗒声,混血儿保姆的追赶声,还有又是规劝又是乞求的说话声。庞蒂利厄夫人没有穿星期二接待客人的礼服,只穿着一般的居家服。庞蒂利厄先生盛好肉汤,把剩下的递给等在旁边的男侍时,注意到了妻子的穿着。在这类事情上,他特别留心。

“累了吧,埃德娜?接待了哪些客人呵?来访者多吗?”他问道。他品了品汤的味道,开始加胡椒、盐、醋、芥末——一切够得着的佐料。

“很多人,”埃德娜答道,她满意地喝着肉汤。“我回来时,看到了她们的名片。我出去了。”

“出去了?”丈夫大声说,声音中包含着极度的惊愕。这时,他正好放下醋瓶,透过眼镜盯住她。“怎么啦,在星期二接待客人的日子,有什么事会要你出去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必须得你去干呢?”

“没什么事。我只想出去,就出去了。”

“呃,我希望你给他们做过恰当的解释吧?”丈夫说着,显得怒气平息了一点。他在肉汤里加进了少许辣椒。

“没有,我没做任何解释。我只对乔说我出去了,仅此而已。”

“噢,我亲爱的,我以为现在你该了解,人们是不会干这种蠢事的。假如我们希望生活下去,并同人们处得好,就不得不按惯例行事。如果你觉得今天下午不得不出去,就应该对自己的不在家留下某种恰当的解释才对。”

“这汤真难吃。那女人至今还没有学会弄一份像样的肉汤,可谓稀奇古怪。城里自助餐的汤也比这个强。贝尔斯罗普太太在吗?”

“把盛名片的托盘拿来,乔。我记不起哪些人来过这儿了。”

男侍退下,一会儿带回精巧的小银盘,里面堆满了来访的太太小姐们的名片。他递给庞蒂利厄夫人。

“给庞蒂利厄先生。”她说。

乔把托盘送给庞蒂利厄先生,撤下了肉汤。

庞蒂利厄先生浏览了一下来访者的名字,挑了些念出声来,边念边评论:

“‘德拉西达姐妹’。今天上午,我同她们的父亲做了一大笔期货交易呢。两个漂亮的姑娘,快要结婚了。‘贝尔斯罗普夫人’。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埃德娜,对她,你千万不能怠慢啊,嘿,贝尔斯罗普能够同我们做的生意至少比现在还要大十倍。他的买卖能使我赚大钱。你最好给她写封便函去。‘詹姆斯?海坎普夫人’,呸!你同海坎普夫人的来往越少越好,‘拉法塞夫人’,是卡拉尔顿来的,一个可怜的老太婆。‘感格斯小姐’,‘埃莉诺?博尔顿斯夫人’。”他把名片推到了一边。

“我的老天爷!”埃德娜怒气冲天地大叫道,“为什么你把这件事看得那么严重,那么大惊小怪呢?”

“我才不是大惊小怪呢。这些表面看来是小事,但我们都必须认真对待。这可事关重大呀。”

鱼烧焦了,庞蒂利厄先生连碰也不碰一下。埃德娜说,有点焦味,她并不在乎。烤肉也有些不合他的口味,也不喜欢那个样子的蔬菜。

“在我看来,”他说,“我们为这个家花了不少的钱,至少每天能有一顿让人吃得下去的饭菜,方能维持这个家族的尊严。”

“过去,你不是一贯认为这个厨师是宝贝吗?”埃德娜冷冰冰地回敬了一句。

“也许她刚来的时候是如此,但厨师也还是个人嘛。他们需要人管教,正如你所雇用的其他人一样。比如说,要是我不管教雇用的职员,让他们在公司里各行其是,那么,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我和我的公司弄得一塌糊涂。”

埃德娜的丈夫除品尝了一点加进各种佐料的肉汤之外,连一口食物也没沾。一见他从桌边站起来,她问道:“你要到哪儿去?”

“我到俱乐部去用餐。晚安。”他走进客厅,从架子上取下帽子和手杖,离开了家。

埃德娜颇为熟悉这种情况,这常常弄得她很不愉快。曾有好几次烦得她毫无胃口,有时还跑进厨房,并非出自内心地责备厨师。有一次,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整天晚上在那儿研究烹调书,最后写下了一周的菜谱。这让她烦闷不已,觉得自己虽然尽到了责任,必竟是无聊透顶。

但是,这天晚上,她强使自己慎重思考后,单独用完晚餐。她满脸通红,眼睛里燃烧着发自内心的怒火。她吃完饭之后,叫男侍告诉其他的来访者,说她不舒服,便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个美丽的大房间。女侍已经把灯光关小,在这柔和、黯淡的光影中,房间显得富丽堂皇,有如梦境。她走过去,站在打开的窗子边,把头伸出窗外,望着下面园中扭结的枝条藤蔓。黑夜的一切神秘和魔力,似乎全都聚集在那些树荫花草幽暗、摇曳的黑影和芳香馥郁之中。她正在寻觅自我,发现自我。这甜美的半明半暗的夜色同她的心境水乳交融。此刻,从夜空和星际传来的声音,不能给她丝毫慰藉,那是嘲笑和悲哀,没有许诺,也没有希望。她转过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不停下来休息。她手里握着一张薄丝帕,已被她撕成了一条又一条,揉成小球,又扔掉了。她突然止步,从手上拉下结婚戒指,扔到地上,再踏上一只脚,蹬来蹬去,想把它踩碎。可是,她那小鞋跟丝毫也无损于那闪着金光的小饰物,而且连伤痕也没有留下一点。

在这种不顾一切的激情冲动之下,她抓起桌上的玻璃花瓶,砸向壁炉的砖墙。她要打碎东西,想听到破碎的声响。

女侍听到玻璃的破碎声,惊慌地跑进屋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一只花瓶掉在壁炉上了,”埃德娜说,“没关系,明天再打扫吧。”

“哦,碎玻璃会扎脚的,太太,”女侍说着,坚持打扫地毯上的花瓶碎片。“这是你的戒指,太太,在椅子下面。”

埃德娜伸出手,拿起戒指,套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