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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有人以为,赖丝女士之所以一直住阁楼,是因为她嫌恶叫化子、叫卖小贩和那些来访者。她的小小的前室有许多窗子,几乎全都脏得要命,不过,由于差不多总是开着的,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它们常常放进许多烟和烟灰,同时也让进一切光线和空气。透过这些窗子,可以望到河上的新月、帆船的桅杆和密西西比汽船的大烟囱。在这间前室里,放着一架漂亮得惊人的钢琴。第二间房是她的卧室。在第三间屋里,她放了个煤油炉,当她不愿下楼去隔壁餐厅就餐时,便在上面做饭。也就在这儿吃饭,并且把她一切有价值的财产全都存放在这儿的一个特别陈旧的碗橱里,大概用过一百年了,又脏又烂。

埃德娜敲了敲赖丝女士的前室门,走了进去,发现赖丝正站在窗边修补一只皮制高帮的旧鞋。瘦小的音乐家一见埃德娜,便满脸堆笑。她笑得那么开心,笑得面孔变了形,全身肌肉颤抖。她显出一副居家的样子,站在那儿,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她头上仍旧戴着旧黑丝带系着的那串人工紫罗兰。

“你总算还记得我,”赖丝说道,“我一直对自己说,‘嘿,呸!她肯定不会来了。’”

“你不想我来吗?”埃德娜微笑着说。

“我没想那么多,”赖丝回答。两个人都坐在靠墙的摇摇晃晃的小沙发上。“尽管如此,你来了,我还是很高兴。在后面房间里,我正烧着开水,可以冲点咖啡,你也同我喝一杯吧。我高贵的夫人,你近来怎么样呢?你显得永远那么漂亮,那么健康,那么心满意足!”她用钢丝般的强有力的手指握着埃德娜的一只手,轻轻握住,毫无暖意,好像正在埃德娜的手背和手心里弹奏一支乐曲。

“对啦,”她继续说,“有时候,我想,‘她决不会来,她像社会上的那些女人常干的那样,口头上答应来看我,其实心里根本没当回事。她肯定不会来了。’我真不相信,你会喜欢我,庞蒂利厄夫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埃德娜回答,以古怪的目光俯视这位小个子女人。

庞蒂利厄夫人的坦率承认使赖丝女士大为开心,便去放煤油炉的房间,端来咖啡请她喝,以此表示她的感激之情。咖啡和饼干都很合埃德娜的口味。本来,莱布伦太太请她喝点什么,可她谢绝了,而现在却开始饿了。赖丝女士把她端来的托盘放到旁边的小桌上,再次坐回沙发。

“你的朋友给我来了一封信,”她一边说,一边加些乳酪在咖啡里,送给埃德娜一杯。

“我的朋友?”

“是呀,你的朋友罗伯特。他从墨西哥城给我写的信。”

“写给你的?”埃德娜吃惊地重复说,心不在焉地搅拌着咖啡。

“是给我的嘛,怎么不是呢?别把它的热气搅跑了,喝吧。这封信也可以说是写给你的,信中除了提及庞蒂利厄夫人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内容。”

“让我自己看看吧。”埃德娜请求说。

“不行。信的内容写的你,但信是写给我的。”

“你不是说,信的内容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什么了吗?”

“内容是关于你,但信是写给我,而不是写给你。比如,‘正如庞蒂利厄夫人所言’,或‘正如庞蒂利厄夫人曾说过’,‘要是庞蒂利厄夫人来看你,请为她弹奏肖邦的即兴曲,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我前一两天在这儿听过,不如你弹得那么好。我想知道她对这支曲子感觉怎么样’等等,好像他以为我们经常来往一样。”

“让我看看信吧。”

“呵,不行。”

“你已经回信了吗?”

“没有。”

“让我看看吧。”

“不,我再次说不行。”

“那么,就为我弹奏即兴曲吧。”

“天晚了,你几点钟必须到家?”

“时间无所谓。你问得太没礼貌了。弹即兴曲吧。”

“可是,你自己的情况还一点没讲呢。最近你在干啥?”

“画画儿!”埃德娜大笑起来。“我要成为一个艺术家。想想吧!”

“哈!一个艺术家!你在找寄托,夫人。”

“怎么是寄托呢?难道你不认为我能当艺术家吗?”

“要我讲,现在对你还不够了解。我对你的才能和性情也不了解。作为一个艺术家,可要包括许多方面哩,她必须具备多种才能——确确实实的才能啊——那不光是靠自己的努力就能办到的。再者,要想成功,一个艺术家必须具备勇敢的灵魂。”

“你说的勇敢的灵魂指的什么?”

“就是有胆量,敢作敢为,蔑视一切。”

“把信给我看,为我奏即兴曲。你看我多有韧性。从事艺术,这种坚持到底的品质不是正合适吗?”

“这对你所征服的又老又蠢的女人,倒还有点合适。”赖丝回答说,笑得全身颤抖。

信就在埃德娜放咖啡杯子的小桌抽屉里。赖丝打开抽屉,拿出信来,就是最顶上一封。她把信递到埃德娜手里,一声不哼地站起来,走向钢琴。

赖丝女士弹起了轻快的序曲,那是一首即兴曲。她矮矮地坐在钢琴前,瘦小的身子构成的曲线和角度使之显得奇形怪状。序曲不知不觉地融入了肖邦那首温柔的即兴曲的前奏。

埃德娜不知道这首即兴曲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她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借助黯淡的光线,读着罗伯特的来信。赖丝女士从肖邦的即兴曲转入伊索尔达(据中世纪传说,她是爱尔兰王之女,康沃尔王Mark之妻,Tristram的情人。)情歌的激动人心的曲调,然后再次转入肖邦的即兴曲,充满深情的渴望与哀伤。

小屋变得越来越暗,乐声陌生而异想天开,有如湍湍的急流,奔腾不息,又如哀婉和温柔的乞求,如诉如泣。光线更暗了,乐声充溢房间,飘进夜空,回荡在屋顶和河上的明月星空之中,然后消失在沉静的远方。

埃德娜在哭泣,有如在格兰德岛夜半三更的那次一样,她的心灵已被奇特而陌生的声音唤醒。她激动不已地站起来,准备离开。“我可以再来吗,赖丝?”她跨出门口时,问道。

“什么时候你喜欢,就来吧。小心,楼梯上太黑,别摔倒了。”

赖丝回到屋里,点燃蜡烛。罗伯特的信躺在地板上。她躬身拾了起来。一看,信纸粘满泪水,揉得皱巴巴的。她抚平信纸,重新装入信套,再度放进小桌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