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堂吉诃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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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2)

第二十章 (2)

“您看您看,”桑丘说,“我不是要您坚持数下去吗?现在,故事讲完了。您可能对没讲完下半截感到不满意。”

“真是荒唐可笑,”唐吉诃德说,“说什么要我准确讲出有多少只羊摆渡过去才能把故事讲完,哪有这种事?”

“您一说记不清,故事的下半截就从我的脑袋里跑了。这实在一千倍地遗憾,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故事。”

“这么说,故事讲完了。”唐吉诃德叫了起来。

“就像我妈妈完了一样,这故事虽然有趣,要讲却讲不下去了。”桑丘说。

“我以名誉保证,”唐吉诃德说,“这故事很不一般,讲述也好,结束也好,都有它独特的风格,我可以告诉你,是从来没有的。当然罗,我原先对你这么一个不一般的家伙倒不抱什么指望。天哪,可怜的桑丘,恐怕是那种可怕的声音把你的脑袋瓜给搞乱了。”

“可能吧,”桑丘说,“至于那个故事,恐怕没什么可讲的了,因为您一忘了羊的头数,故事也就完了。”

“故事是什么样子就让它是什么样子吧,”唐吉诃德说,“我们试试,看驽骍难得是否有心情往前走。”

说着,唐吉诃德又去踢马。这区精神饱满的老马只是跳了一下,又站在原地不动,因为它的两条前腿拴得紧紧的。

大概就在这前后,不知是因为晚上的凉意,还是因为桑丘晚饭时吃了些通肠的食物,或许还更有可能的是天然如此,一种有规律的刺激,使他注意到得去做其他人代替不了的事。但是,他胆小得很,要他离开主人一根稻草那么宽的地方他都不敢。不过,想一想吧,要他带着那么一种压迫着他的难以忍受的包袱对他来说也是不可能的。在这种使人困窘的紧急状态中——是什么事只好带过了——他别无良策,只好把搭在鞍后的右手放开,轻轻地解开马裤,让裤子落到脚后跟上。接着,他又悄然无声地撩起衬衣,露出不算小的屁股。不过,难就难在既要减轻那可怕的负担方便方便,又不能弄出声音。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咬紧牙关,缩着肩膀,尽量憋气。然而,我们来看看在执行这一最佳方案时出现了什么不幸吧。就在他快要完事之时,尽管他尽力控制,还是漏出了一种任性的声音,这同那些使他感到害怕的声音大不相同。唐吉诃德嚷道:

“听!你听到了吗,桑丘?是什么声音?”

桑丘说:“我担保,是某些新险情,因为您知道祸不单行。”

那些东西就这样出脱光了,他又再进行另一系列的冒险,这次做得很精明,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事情就这么做完了,身上、思想上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轻松。

但是,唐吉诃德的嗅觉如听觉一样灵敏,桑丘又离他那么近,甚至可以说就是紧挨着。一股气味直往上升,这股气味像琥珀般,味道亦不那么令人愉快,直往唐吉诃德的鼻孔里钻。一闻到这股不受欢迎的味道,唐吉诃德赶忙采用最为普遍的办法,用手捂住鼻子,然后用鼻音说:

“桑丘呀,你很可能被吓得不得了。”

桑丘说:“对呀,可是您原先没看出来,这时候怎么会看出来呢?”

唐吉诃德说:“因为你身上的味道比刚才强多了。”

桑丘说:“噢,那可能吧。可这是谁的错呢?您甚至得为此而感谢自己呢。为什么您要在这样的时候带我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来呢?您知道,我还没适应呢。”

唐吉诃德还是捂着鼻子,他说:“你就离开我点,走开三四步吧。今后注意点,对我也得有个分寸。我觉得,我对你太随便,把你给惯坏了,而你也就对我不敬了。”

桑丘说:“我知道,您觉得我不能方便方便。”

唐吉诃德说:“得啦,别再说了,你越胡搅蛮缠就越糟糕。”

他们就这么说着话,夜也就过去了。桑丘一见天快亮了,便解开驽骍难得前腿上的绳子,自己也穿好了裤子。这两件事他都干得悄然无声,生怕被主人发觉。驽骍难得一感到获得自由,两个前蹄便一个劲地踢着地面,似乎要借此来表达它的高兴。——因为它能包涵的话,只能说它对腾跃蹦跳此类事实在是一窍不通。唐吉诃德见他的马愿意走动了,便将此事视为一种吉兆,还认为这是好心的命运之神给他发出的一个信号,在激励他去迎接那就要到来的冒险。

此刻,曙光之晨将她那玫瑰色的披风撒落在羞答答的天空上,黑夜也已收回她那黑色的面纱,一切东西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唐吉诃德发现,他的身旁是些高大的栗树,它们那些茂密的向外展开的树枝挡住了阳光,在附近形成了一个样子可怕的阴影。不过,他还是弄不清那使人惊慌的连绵不断的撞击声到底来自何方。他决心去探个究竟,便又一再向桑丘告别,又一次向桑丘下达了昨夜已说过的同样的指令,同时还补充说,要桑丘不必为报酬担心,离家前,他就卓有远见地写了遗嘱,报酬就根据遗嘱如数付给。不过,此番探险他如能凯旋而归,那么,他当然更愿意去满足桑丘的愿望,把答应过的海岛给他。听了主人这套体贴的话语,桑丘按耐不住,又哭了起来,打定主意,在主人没完成事业之前决不离开。主人那样体贴入微,桑丘决心服侍主人的决心又那样高尚,这部传记的作者于是推断,这侍从的祖先一定是个绅士,或者至少是老基督教徒。桑丘的一片好心也没白费,尽管唐吉诃德不想表露出来,但仍然看得出有点心动。唐吉诃德撵走了心中的柔情,骑马寻着撞击声和水声向前走去。桑丘则牵着那头不论那交好运还是交坏运都形影不离的驴子,步履艰难地跟在唐吉诃德的后面。

在栗树的绿荫下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他们来到了一片草地,草地尽头是岩石,一股汹涌的瀑布就从岩石顶上直泻下来。在岩石脚下,他们看到了几间搭建得很糟糕的旧房子,这些房子看来像是倒塌了,而不像有人居住。他们还发现,那种此刻还在继续的可怕的声音就是从那些糟糕的旧房子里发出来的。

他们向那几间房子走去,越走越近,听到那种令人惊骇的声音,就连素有耐性的驽骍难得也为之一惊,不过,主人对它又鼓励又抚慰,他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了。唐吉诃德一路上时不时向他的意中人杜尔西内娅小姐然后又向上帝简短地喊上几声,虔诚地祷告着。至于桑丘,他紧紧地贴着自己的主人走着,他还透过驽骍难得的腿间观察着,看看能否发现什么教他害怕的东西。又再走了一小段,在岩石拐弯处,他们这才一目了然地看到(善良的读者,请勿见怪)六个巨大的漂洗机槌,这些槌子交替击着好几块布,发出可怕的声音,正是这些声音使唐吉诃德黑夜里烦燥不安、桑丘备受煎熬。

一看到这一出人意料的情景,唐吉诃德顿时目瞪口呆,差点因羞愧和慌乱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桑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见他低垂着头,一脸失望、沮丧的样子。唐吉诃德也瞧了桑丘一眼,见他的双眼正瞪着自己看,他的两颊含着笑,涨鼓鼓的,随时都会憋不住笑出声来。

唐吉诃德尽管心中恼火,但见到桑丘这副样子便不禁笑出声来。桑丘见主人先笑开头,便不再强忍,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只好用手叉腰,免得笑破肚皮。

笑了一阵,他要强忍不笑,可还是忍耐不住,又再笑了起来,如此反复四次,还是笑得跟原先一样厉害。这样放肆无礼,惹得唐吉诃德很不满,心中愤愤然。

这一次,桑丘以嘲弄的语气,模仿着主人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时说的那些自负的话,又来奚落唐吉诃德,桑丘说:“你该知道,桑丘,我生在这个铁的时代,就是为了恢复金的时代,或者如一般人说的黄金时代。命运给我留下最危险、最难对付的事,要我去尝试;留下最了不起、最光荣的事,要我去冒险;还给我留下最勇猛的武功……”

桑丘就那样继续讲着,他的主人越听越来气,对他这样目中无人火冒三丈,便用长矛狠狠地打了桑丘两下。这两下打在肩膀上,要是打在头上,唐吉诃德就不必费心给桑丘付工钱了,至于如何应付桑丘的后代,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桑丘见唐吉诃德将玩笑当真,赶忙恭恭敬敬地向主人赔不是。他说:

“嗳呀!我的好老爷,饶了我吧,我求您别打啦!我没有恶意呀!我只是开了点小玩笑。”

唐吉诃德说:“正是因为你爱开玩笑,我就不开。哈哈笑的玩笑先生,装出一副挖苦样子的你,告诉我,这次探险危险吗,还是仅仅虚惊一场?我当时难道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决心和一干到底的劲头吗?作为骑士的我一定得懂每件机械的声音,还得知道怎样区别声与声的不同吗?还有,况且我很可能——实际上也是如此,过去从没见过漂洗机,你呢,这个卑鄙的恶棍,是在使用这种简陋而又单调乏味的工具的人群中长大的,你应该见过才对呀。要是把这六个漂洗机变成很多巨人,让他们一个一个或全部跟我厮杀,要是我没能把他们打得四脚朝天、躺在我的脚下,那时,你要怎样嘲弄就让你去嘲弄好了。”

桑丘说:“我的好老爷,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求求您。我承认,我的玩笑开得太过份了。现在,一切都安安静静,平安无事。请平心静气、一本正经告诉我,您希望所有的冒险既要成功,又要像这次一样安全无恙,您不觉得别人会把我们当初吓破了胆——我是说我吓破了胆——这件事当作笑柄吗?”

唐吉诃德说:“我承认这件事很可笑,不过我不会把这件事讲出去的。为人处事不可能件件都考虑得那么周到,考虑问题也不可能一看就准。”

桑丘说:“我倒要替您吹一吹了,您一看就准的本领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了,您瞄准的是我的头,打到的却是我的肩膀。要不是我的脑袋稍为向旁偏了偏,那就有我的好戏看了。不过,算了。到碱水里泡一泡也就好了。我听我的奶奶说过:‘害你哭的人爱你深。’好的,主人有时对下人急躁点,不过,骂了一两句之后,往往会赏他一条自己不穿的裤子。把人打了一顿后,主人会赏什么东西呢?只有上帝知道。我想说的是,游侠骑士打人后,会赏你一个没人要的海岛或者是陆地上一个过时的王国吧。”

唐吉诃德说:“命运也许会下令批准你所要的一切。这样吧,桑丘,对我的严厉,请你不要再耿耿于怀。你知道,人一冲动,就难控制。另一方面,我想劝你,以后不要那么莽撞无礼,对我也不要那么亲近,这与侍从的身份不相称。我读过许多骑士小说,我断言,从没看过书里有哪个侍从对主人讲话像你那么随便的。我的确把这一点看成我们两人的过错。你呢,对我不够尊敬;我呢,没有使自己更受人尊敬。甘达林是阿马狄斯?咖乌拉的侍从,虽说是封在斐尔美岛的伯爵,跟主人讲话时,总是手拿帽子,低着头,鞠着躬,像土耳其人的礼节一样。再看看咖萨巴尔,他是咖拉奥尔的侍从,沉默寡言,在那样一部大部头的史实著作中,只提到他一次,这就足见他的沉默到了何种地步!桑丘,我讲这一切,是要你明白,主仆之间,得有一定的距离和分寸,因此,我再次告诉你,今后,主是主,仆是仆,各有各的规矩,在这方面,彼此之间不要让对方为难,因为,我们之间不管争成个什么样子,最后吃亏的毕竟是你。至于赏赐,到适当的时候就会给你的,要是万一不能按我答应你的那么给,我说过了,给工资,这是稳拿的。”

桑丘说:“您说的都很对。不过,先生,假定赏赐迟迟不能兑现,只好拿工资的话,我很想知道古时候的游侠骑士侍从赚多少钱呢?他们拿工资是按月拿的,还是像那些干体力活的,照天计算的呢?”

唐吉诃德说:“我想,那时的侍从并不拿工钱,他们相信主人会慷慨大方的。我留在家里有一份密封的遗嘱,上面提到给你工资,那仅仅是为了预防万一,因为我不知道在这么一个堕落的时代,骑士道能取得怎样的成功。我可不愿意让自己的灵魂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而在另一世界里受折磨。游侠骑士的生活是最有危险性的。”

桑丘说:“讲得够对的了。单单是漂洗机的槌子就让像您这么勇敢的骑士操碎了心,担惊受怕。不过,您尽管放心,从今以后,我是不会拿您的事来开玩笑的,我会拿您当主人、当老爷那样来尊敬的。”

唐吉诃德说:“这样的话,你在世上就能生活下去了。除了要先尊敬父母外,我们还得尊敬主人,把主人当父辈一样去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