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堂吉诃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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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1)

第二十五章 (1)

叙述英勇的曼查骑士在黑山遇到的怪事;叙述他模仿贝尔腾纳布罗斯或者叫“隐匿美男”在黑山修行赎罪

唐吉诃德告别了牧羊人,骑上驽骍难得,吩咐桑丘跟着。桑丘跟倒跟着,就是很不情愿。唐吉诃德领着桑丘,来到了这座山中最崎岖、最峻峭的地段。他们就那么走着,谁也不说一句话。桑丘真想同主人随便扯一句,但是主人有令在先,他不敢先开口,他只好以极大的耐心等待着。没人跟他说话,他感到自己就如死了一般,随时都会憋不住的。终于,桑丘还是憋不住了,他说:

“好先生,请您为我祝福,让我走吧。我求求您,让我回家去同老婆孩子呆在一起吧,在家里,我可以说个不停,一直说到我累了,不想说了为止。也没有人限制我说话。我还得说,您要我跟着您,穿树篱,过沟渠,越山岭,趟溪谷,不分日夜地奔波,连嘴唇都不敢张一张,这简直是活埋了我。在伊索时代,牲口都能说话,真这样,也挺不错。那样的话,我想说话就同我的灰驴儿说去,也可以忘记我的倒霉运气。现在倒好,一辈子东奔西跑,到处寻奇探险,可是除了挨打呀、挨踢呀、挨人打耳光呀、给兜在毯子里抛呀这些倒霉事外,什么也没捞着。当然罗,还是捞到了点东西,至少把一个人的嘴巴给封起来了,让人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再说一遍,任何活人都受不了。”

唐吉诃德说:“我理解你,桑丘,你想说话,你熬不住了。我那条禁令使你很不舒服,好吧,我愿意解除对你舌头的限制,不过,得有个条件,开禁时间只限于我们在这些山里走去的这一段。”

桑丘说:“行。那就趁热打铁吧,能让我说话时我得赶快说话,今后我会怎么样,那就只有上帝最清楚了。好啦,我赶快来享受这份特权,我这就开始了。先生,您为什么要那么狂热地站在那个——您是怎么称呼她来着——那个什么玛吉玛西王后一边呢?那个什么阿巴特师傅是不是和她偷偷摸摸鬼混同您又有什么关系呢?您说的这些您自己过去也没注意过,也没有做过,跟您一点关系也没有。要是您当时不去管它,那个疯子一定会把故事讲完,您也不会挨石头砸,我的脸上也不会给揍那么六七下,也不会给人家那么一顿乱踩。”

唐吉诃德说:“桑丘朋友,我用自己的名誉担保,你要是像我一样,知道玛达西玛王后多么贞洁、多么杰出,当有哪个卑鄙的家伙说出任何亵渎她的话时,我竟然没有打他的嘴巴,你总不会说我很有涵养吧。总之,说什么王后同理发师兼外科医生的那个人关系暧昧就是对王后的最大亵渎。那段事的真相是,那疯子谈到的艾利沙巴师傅特别精明,也很有远见,他是王后的医生,王后处理重大事情也总要采纳他的意见。但是,说王后为了他而不顾名誉,或者为了投入一个职位低微的人的怀抱而堕落,这真是厚颜无耻、毫无根据、造谣中伤。这是犯罪,完全应该给予最严厉的惩罚。我也不信卡迪纽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因为,他说这话时是在疯病发作之时,语无伦次,这时他的理解力也已错乱。”

桑丘说:“对呀,就是这么一回事呀!除了疯子,谁还会去管别的疯子说些什么呢?要是当时石头不是打在您的胸口,而是打在您的脑袋,那又怎么办?还有,要是卡迪纽打中您的脑袋,他也就不敢再露面了。法律同夫人没半点关系。”

唐吉诃德说:“桑丘,我们游侠骑士只要听到女人的名誉受到损害,不管这女人的身份如何,也不管损害她的人是疯子还是神经正常的人,我们都得为她辩护,更何况事关像玛达西玛王后这样的最重要、最特别的大人物。对玛达西玛王后罕有的天资,我怀有特别的敬意,因为她是位非常美丽的夫人,头脑清醒,行事谨慎,在遭遇不幸时特别耐心。当时,艾利沙巴师傅跟随她左右,向她提出有益建议,这些的确对减轻她的痛苦的重担很有益处,那些无知的、存心不良的庸人便抓住机会散布谣言,怀疑他同艾利沙巴之间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不过,我再说一遍,不管是谁那样去乱传播、乱暗示、乱想一气、乱猜测一通,就是再胡扯上一百遍、一千遍,也只不过是卑鄙的诽谤与诬蔑而已。”

桑丘说:“嗨,我既不这么说,也不那么想,就让那些这样说的人自食其果去吧,连同他们的面包一起吃下去。要是他们俩真睡到一起去了,也早就为此付出代价了。我从不把自己的鼻子伸到别人的稀饭里去。那可不是我的面包和黄油。大家为自己,上帝为大家。谁买了东西又抵账,钱包里见分晓。是牛的主人,请抓牛尾巴。我赤条条来到世上,我也必须赤条条走出去。许多人以为这里挂着咸肉,其实连挂肉的钩子都没有。不过,谁能在旷野里安上大门呢?说得少,改得快。向魔鬼撒谎是罪恶。但是误解会把谎言带进城。人的嘴巴是挂不得锁的;紧闭的嘴巴一个苍蝇也抓不到。”

唐吉诃德说:“天哪!你怎么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老掉牙的成语呀!你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串在一起,这跟我们正在讲的是多么毫不相干啊!你自己看看你已经干了些什么。今后,你就只管赶着你的驴子好了,不该你管的事,你就不要去管。你得用你的五官好好记住:不管我干什么,已经干了什么,或者要干什么,那都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都严格符合骑士道的规矩,对这些规矩,我比任何一个干过这一行的骑士都熟悉。”

桑丘说:“先生,请问,我们要在这些荆棘丛生的灌木丛中,在这既没人走的路也没马走的路的地方,在这岩石重叠的荒山野岭中东转西转,寻找疯子,这难道就是骑士道的好规矩吗?要是我们又见到他,那过去已经开始了的,可能就会有个结束了。我说的不是指他要讲完那个还没讲完的故事,我是说,他会把您和我彻底痛打一顿,他会把我的五脏六腑给挤出来的。”

唐吉诃德说:“我再次请你注意你已经干了些什么。我在这山里转,不只是为了找到那个发疯的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干。我在这荒无人烟的旷野里逗留,是因为我希望能干出一件英雄业绩,这英雄业绩将使我的英名流芳千古,让我的英名一直传到地球上最遥远的角落。还有,干了这件事,就可以保证和确立我在世界上拥有最完全、最绝对的骑士地位。”

桑丘问:“这次的探险不是很危险吗?”

唐吉诃德说:“一点也不危险。虽然这已是命中安排的事,不过我们的前程可能会受阻,令人扫兴的事件总会出现的。关键就看你勤快不勤快了。”

桑丘说:“靠我的勤快?”

唐吉诃德说:“我的意思是想派你到一个地方去,你要是能尽早回来,我的苦修也就会早点结束,而我的光荣也便可以早早开始。我不怀疑你在推进主人获得利益这一方面的热情,所以,我不想再向你隐瞒我的计划。我最忠实的侍从啊,你要知道,阿马狄斯?台?咖乌拉是最有所作为的骑士之一,不,我不应该说他是其中之一,我应该说,他是所有的骑士中最完美的骑士,是骑士中的首领,是骑士中的王子。唐贝利阿尼斯或者其他的任何人在荣誉方面是无论如何不能与他相匹敌的。因为,据我所知,要是他们真敢那么做的话,他们肯定会大错特错。我还得告诉你,如果一个画家想在艺术上出名,他就得首先去模仿最优秀的原作。在所有其他为国增光的艺术和科学中,也同样必须遵循这条规则。因此,所有那些野心勃勃、想在谨慎和耐心方面赢得威望的人就得去模仿尤利西斯。

荷马在写到尤利西斯的性格和所经受的苦难时,维妙维肖地勾勒出一个聪明而且有着神异的耐心的完美典范;维吉尔在描写伊尼亚斯时,也给世人奉献出一个既孝顺、又勇敢,又有经验的将军形象。不管是希腊还是罗马的诗人,他们所描绘的英雄都不是确有其人,而是客观世界所需要的那种英雄,这些英雄的种种美德一直是后世的典范。同样的,对那些勇敢、多情的骑士来说,阿马狄斯一直是他们的北极星和太阳。所有那些在爱情和骑士道的大旗下战斗的人,都应该把他当作我们心灵中的伟大榜样。因此,模仿他模仿得好的骑士,自然就会更接近尽善尽美。

桑丘,我发现,在他那些最能体现他的谨慎、刚毅、坚定和爱情以及他的其他英雄的美德中,没有一件比下面这件事更了不起的了;他受了奥莉安娜小姐的冷淡,便退隐到‘穷岩’苦行赎罪,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贝尔腾纳布罗斯,或者叫‘隐匿美男’。这名字自然很有意义,与他当时打算过的生活正好相适应。因此,我决定在这方面模仿他,而且,这比模仿他的其他冒险,如劈杀巨人呀、斩断龙头呀、杀死怪物呀、击溃军队呀、打败海军呀、破掉魔咒呀等容易些。既然这些大山这么荒凉,这就为我提供了一个好机会,我当然没有理由错过这种机缘,得把握住这一机缘。”

桑丘说:“很好,先生。那么,您在这个世界的末端又打算干些什么事呢?”

唐吉诃德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我打算在这里模仿阿马狄斯,做疯子,做失望的人,做狂怒的人。还有,与此同时,我要模仿英勇的罗尔丹,行动无度。当他在泉边看到了一些迹象,知道美人安杰丽咖和梅朵罗干下了不光彩的丑事后,他发疯了,他把树连根拔掉,把清泉的水搅混,杀死了牧羊人,赶散羊群,烧毁牧羊人的棚屋,推倒房子,把马赶到他自己的前面,还干了许许多多其他过份的事情,那些事情真值得记载在名誉登记簿中,永世流传。我并不是要模仿罗尔丹或奥兰陀,或罗佗兰多——因为他一个人有这三个名字——的所有事情,我只想挑出他因爱情而绝望从而造成疯狂的效果的那些事,我想,这些事是最根本的,也最值得效仿。也许,我会只是完全模仿阿马狄斯,他不必去大肆破坏,也不必胡言乱语,他只是通过抱怨和恸哭来表达他的极度的痛苦,这样做,即使不能获得比最了不起的英雄更优越的地位,至少也使他成为最了不起的英雄。”

桑丘说:“先生,我敢说,那些苦行赎罪的游侠骑士变疯是有其原因的。可是,您有什么必要也去变疯呢?您给哪位小姐送过包裹吗?又有哪位小姐怠慢了您吗?您什么时候发现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没干正经事却去和摩尔人或基督徒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呢?”

唐吉诃德说:“嗨,这就是要害所在,我要完成这件杰出的事使之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的关键就在这里面。桑丘,你听着,游侠骑士有缘有故发疯,这没什么稀奇,也没什么值得称赞的;不,稀罕的是要无缘无故发疯,没有半点强制力,也没有一点必然性。桑丘,你的感情可得再细腻、再敏锐一点,因为我发疯了,我那位小姐一定会想知道我到底爱她有多深,她想,我假疯就已经是这个样子,那真疯起来就更不得了。还有,我多时不见我那位至高无上的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小姐,一想到这一点,我也真想放纵一下,疯疯癫癫地悲伤一番。这正如牧羊人安布罗修说的:

“可怜的情人啊,你离别可爱的美人,

你要忍受别离的痛苦,还要为她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