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堂吉诃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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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四十八章

教长继续谈论骑士小说,旁及其他稀奇古怪的事情

牧师说:“先生,您说得很对。那些到现在还在写这一类小说的人更应该受到谴责。因为他们不讲求合情合理,也不管什么艺术法则。要是他们注重这些,他们就很可能在散文和诗歌上有所造诣。”

教长说:“说实在的,有一阵子,我真想照这些法则来写一部骑士小说,而且已经写了一百多页了。我不知道这写出来的东西效果是否与我的预期相一致,便拿去请教爱好此类小说的有见地的博学之士,也请教过一些喜欢荒唐怪诞的无知之徒,他们都交口称赞。不过,我没写下去了,因为我一方面感到这同我的本职工作毕竟格格不入,而且也意识到无知之徒毕竟比有识之士多得多。当然,少数几个聪明人的称赞比多数糊涂虫的嘲笑更有份量,但是,读此类书的人多半是轻浮的粗俗人物,我又何必自己把自己置放在让他们七嘴八舌去批评一番的位置上呢?当然,我中途搁笔,还有个更重要的道理,那就是:现在风行的戏,不管是出于诗人的手笔,还是根据历史创作,全部,或者说大部分都是令人可笑的胡言乱语,语无伦次,无头无尾,远说不上好。

可是大家却看得津津有味,肯定并高度评价它们。编剧和演员都说戏剧就得这样编排,因为大多数的观众看了高兴。那些讲究艺术的正规戏则只有廖廖几个内行欣赏,一般人都缺乏欣赏水平,一窍不通。因此,编剧和演员都说,他们宁愿靠多数人混饭吃,而不愿只得到少数几个人的赞赏。那样看来,我是否也可以说:书要获得成功,道理也跟戏一样。因此,当我绞尽脑汁,照所说的法则写书时,我除了因为辛辛苦苦而遭到大家嘲笑之外,我什么也没有捞到。我有时也曾尽力去劝说演员们,说他们的意见不对,演有艺术造诣的戏,他们会吸引更多的观众,戏也会更卖座,但他们仍然肯定他们自己的看法,随你说得头头是道,有根有据,我的意见还是无法挤进他们的头脑中。

我记得有一天我同一个固执己见的人谈论这些事,我说:‘在这几年中,西班牙演出了国内一位名诗人写的三个悲剧,你记得吗?那戏写得真好,不论智愚雅俗,看了人人赞赏,演员们单靠那三个戏赚的钱,比后来上演的三十个最好的戏还要多。’可那个演员却说:‘毫无疑问,您是说《依萨贝拉》,《斐丽斯》及《阿雷汉德拉》那三个戏吧?’我说:‘正是那三个戏。您注意到了吗,那三个戏不是遵循戏剧的规律写的吗?遵循了规律,它们不是也没失去人们的高度评价吗?它们不是也得到所有的人的欣赏吗?因此,问题不在观众要求离奇怪诞,只怪演员们不给他们演别的戏。现在,不是还有一些戏一点也不荒谬吗?像《负心的报应》呀,《驽曼夏》呀、《痴情的商人》呀、《欢喜冤家》呀,就是如此。还有些由有见识的诗人编写的戏也不荒谬,作者因此出了名,演员也因此得了利。’我还讲了很多,的确也使他感到惶惑,但还不能说服他,还不能让他改变他的错误看法。”

牧师说:“先生,您这番话,使我想起我过去对流行戏剧的讨厌,就像我对骑士小说同样厌恶一样。按照图利欧的见解,戏剧应该是人生的镜子,礼貌的榜样,真理的典型。而现在演出的戏却是荒唐的镜子,愚昧的榜样,下流的典型。比如说吧,在第一场第一幕中,一个用襁褓包裹着的小婴孩被人抱出场了,而在第二幕中,这个婴孩却已成长成一个大男人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绝伦的呢?还有,舞台上演出好斗的老头、胆怯的小伙子、夸夸其谈的驴夫,有谋略的侍从、下贱的国王、粗鲁的公主,还有什么比这些更滑稽可笑的呢?剧情的发展要注意时间,他们在这方面又做得如何呢?我看过一出戏,第一幕的地点在欧洲,第二幕在亚洲,到第三幕结束时又到了非洲。要是再有第四幕的话,一定会到了美洲,这样,一出戏就在世界的四个洲演出了。

如果模仿是戏剧的原则之一的话,可是有的戏在再现贝比诺王或查理曼大帝时代的事情时,却把艾拉克刘大帝作主角,而且像果多弗莱那样,光复了圣陵,这些事的发生相隔了很多年,这种情况怎么能容忍呢?他们在一出戏里把自己虚构的东西与历史的真实揉和在一起,他们不管发生在哪个时代,也不管是发生在哪个人身上,反正东拉西扯,张冠李戴。他们编得连一点影子都没有,所犯的错误又是一目了然,真是情理难容。可是,竟然有些白痴还认为它尽善尽美,要是有人提点不同看法,他们就以为别人迂腐。我们再看看宗教戏,我们会在戏里看到多少虚假的奇迹呢?有多少错误和矛盾之处呢?这个圣人的奇迹归到另外一个圣人身上去的情况又有多经常呢?就是在世俗的戏剧中,他们全凭想象去编造奇迹,认为这种超自然的作品,或者像他们自己所称呼的,叫布局,是一种装饰,可以吸引大家来看戏。这都是歪曲事实,违反历史,也有损于西班牙的才子们的荣誉。因为外国人严格遵循戏剧规律,当他们看到我们的戏又荒谬又放肆,就把我们看成无知和野蛮的人。也许还有人会辩解,说一切好政府容许演戏的首要目的就是供人们正当娱乐,免得因无所事事而产生邪念。

不管什么戏,无论好坏,都能达到这一目的。因此说,也就不必制定规律,不必用规律去约束作家和演员。对这种辩解,我的回答是:要达到这一目的,好戏比坏戏的效果好得多。那些看根据规律写出来的戏的观众会从诙谐里得到娱乐,从严肃里得到教益,从剧情的发展中获得惊奇,从语言中得到提高,从欺诈中得到借鉴,从榜样中得到教育,从罪恶里激起义愤,从美德中引起爱慕。不管多麻木、多粗鲁的人,只要看了一出好戏,一定能在心灵深处引起这些感情。说什么一出具备了这些因素的戏反而不如不具备这些因素的戏那样让人愉快、教人满足,那实在是绝不可能的事。现在上演的戏,多数就是不具备这些因素。这不能怪写出这种剧本的诗人。他们中有些人很清楚自己的毛病,也很清楚该怎样尽职,但是现在的剧本已经有了铜臭,成为一种可买卖的商品。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除了如今流行的那类剧本外,戏班子是不会花钱去买的。因此,诗人们尽力去满足戏班的需要,而戏班则为诗人们的劳动付给报酬。我们只要看看西班牙的一位大才子写出的数不清的剧本,也就证明确有这类事。

此人有文采、有风趣,他的散文优美,语言简洁,多格言警句,总之,他的文章很有气势,名满天下。然而,由于他迎合演员的口味,他写的剧本中,除一些无懈可击外,其余的就不是尽善尽美的了。有些人写剧本漫不经心,戏里冒犯国王,侮辱望族,戏演完后,演员为了怕受到惩罚,只好赶快逃之夭夭。这种情况屡见不鲜。这些情况和其他一些不好的后果应该是能够避免的,只要指派一位有才有识的人在宫庭里审查即将演出的剧本,当然,不但要审查在京城里演出的剧本,还要审查在全西班牙演出的剧本,未经他的许可和批准,不得演出。

这样一来,演员们对送审的剧本自然就会多加留意,演出起来自然也安全得多;而剧作家由于考虑到剧本要经得起检查,写起来自然会谨慎小心。这样一来,就会有好剧本,目的便能达到,大众也有了娱乐,西班牙的才子们受到了尊敬,演员们有了安全感,国家也不必为惩罚演员而增添麻烦。如果检查剧本的那个人、或者另外的一个人去检查即将出版的骑士小说,无疑,一定会出版一些您所说的那样完美的骑士小说。这些新的骑士小说,将为我们的语言添辉增彩,将旧的小说直比下去。不仅是闲人,就是最忙的人在读这些小说时都能得到正当的消遣,因为弦不能总是绷得紧紧的,没有正当的消遣,人要克服弱点也是不可能的。”

教长和牧师谈到这里,这时理发师赶了上来,说那地方的草好,既可以放牛啃草,又可歇午。教长见山坳里景色宜人,又加上和牧师谈得投机,还想更仔细听听唐吉诃德的情况,便吩咐手下人先到不远的客栈去买饭,再用驮骡送来给大家吃,因为那地方景色好,又阴凉,正好歇脚。

桑丘见自己已摆脱了教长和牧师,正是同主人单独说话的机会,便跑到关着主人的那个笼子跟前,对主人说道:

“先生,我得跟您如实说出您着魔的事,不说良心难受。您现在知道那两个蒙着脸的人是谁吗?我告诉您吧,先生,就是咱们村里的牧师和理发师呀!他们见您干的事使您比他们变得更有名气了,便心怀恶意,想出这样的诡计来反对您。如果我说的这话没错的话,那么,您就没有着魔,只是受了哄骗,被人凌辱了。要是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回答得正好不出我所料,那么,您显然就是受了欺骗,根本就没着魔,只是神经混乱。”

唐吉诃德说:“好桑丘,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我愿意好好回答。你刚才肯定说那两个护卫着我们的人是我的熟人牧师和理发师,那全是错觉。魔法力大无边,要变什么就能变什么。一定是魔法把恶魔变成我那两个朋友的样子,你于是迷迷糊糊,掉到了迷宫中,即使是提修斯给你暗示,也无法使你从迷宫中走出来。他们这样做可能还想使我捉摸不定,影响我的理解力,使我搞不清是怎么中了魔法的。这种情况,同我读过的书里的情况大不一样。因此,你尽管放心,这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情况,就像我不是土耳其人一样。好吧,有什么问题你就提吧,我将尽力回答。”

桑丘说:“天哪!这真是疯狂对疯狂。不过,管它呢,还是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告诉我,当您希望能从这笼子里被解救出去,当您希望能投进杜尔西内娅小姐的怀抱中,当您——”

唐吉诃德打断他的话,说:

“别再说下去了,要问什么你就尽管问吧,我已经说过了,我会详细回答的。”

桑丘说:“这正是我的要求。您要以游侠骑士的名义保证,得说真话,完完全全的真话,一点也不添枝加叶,也不偷工减料。”

唐吉诃德说:“别再给我兜圈子了。告诉你吧,我说话是负责任的。”

桑丘说:“那么,我就问了。请您别见怪,自从阁下被关在笼子里以后,或者说中了魔法之后,您是否像平常人一样,要是您不得不那样的话,想不想方便方便呢?”

骑士回答:“我不懂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话,你说明白点。”

桑丘说:“您真不懂我说的话的意思吗?在我们国家里,连小孩都懂得这个词的意思,好吧,那我就告诉您吧,您是否想干那件别人不能替您干的事呢?”

骑士说:“啊,桑丘,这下我明白了。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你的问题吧,肯定想,还很频繁呢。因此,请你帮我解决这件麻烦事吧。跟你说实话,这种事还挺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