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堂吉诃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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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二十四章

叙述离题万里的千种琐事,但必须有它,才能正确理解这部巨著

这部著名史书的译者称:在描叙蒙德西诺斯地洞探险的那章开头,发现书页边上有一段批语 ,是原阿拉伯语作者的亲笔:

“我不相信,任谁也无法令我相信:勇敢的唐吉诃德真地会如他自己所述,在地洞里经历过那种种奇遇。本章以前他的奇遇经历都非常自然,给人以极有可能发生的印象;但这一次却不合情理,纯粹是痴人说梦。但是,尊敬的唐吉诃德信誉卓著、正直高尚、表里如一,纵然是乱箭穿身,也决不会撒谎,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理由去怀疑。此外,他叙述此番经历的种种细节时,天衣无缝、栩栩如生,我不敢宣称那些纯属杜撰,尤其是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编那么多故事。因此,我只照录不误也不判断其真假,留给读者之法眼。不过,我顺便介绍一个情况:唐吉诃德临死时完全否认了这次奇遇,声称这纯粹是他编了逗趣的,还说他以前读过的小说里都有这一套,他也不能免俗云云。”插话到此结束。

那位学者认为桑丘是最鲁莽的仆人,他的主人则是他见过的最平静的疯子。不过,他认为后者的耐心是因为见到了自己的意中人杜尔西内娅(尽管她中了魔法),所以脾气温和了不少。否则,他放纵桑丘胡说就更表明他头脑不正常,比他说的那番话更叫人不可思议。

他说:“尊敬的唐吉诃德,这次能和您结伴而行我特别高兴,主要的理由有四条。第一,有幸与阁下结识,我一辈子奉为殊荣。第二,先生,您为我揭开了蒙德西诺斯地洞的奥秘,还有瓜迪亚那河和如伊台拉湖泊演变奇闻,在我的《西班牙的奥维都》一书中,这些材料会大有用处。第三是发现古代就玩纸牌,我发现早在查理曼大帝时代纸牌就是消遣活动了。这一点是从杜朗达尔德的话中推出来的。他在蒙德西诺斯说了一大通话后,醒过来说了一句:‘耐心点,洗牌吧’。这种说法不可能是在他着魔之后学会的,因此,他一定是在逗留法兰西期间听说到的,那就是查理曼大帝的时代。这一考证正好录入我的《维吉尔?波利多罗(古代事物渊源考)补遗》,因为我记得维吉尔还没有提及纸牌。先生,我向您保证,我要把它作为重要事例插进去,因为证实这一点的是杜朗达尔德这么一位很有权威的古代人物。第四,我弄清了瓜迪亚那河的确实起源,这一点,迄今世界上还是一道解不开的难题哩。”

唐吉诃德说:“你说的这些都很有道理。不过,先生,请允许我问一句:你是否得到了出版此书的许可呢?我有点怀疑,你准备把此书献给谁呢?”

“啊,先生,”作者回答说。“我可以献书的西班牙贵人有的是。”

唐吉诃德说:“不多,真的不多。值得献书的人倒是有几位,但很少有人这么慷慨,愿意酬劳作者的心血和敬意。应该承认,我认识一位贵人,他的慷慨大度与众不同,如果我详述他的优点美德,就会使心胸博大的人也忐忑不安。以后再说吧,现在天色已晚,该找地方住宿了。”

那位作者说:“先生,离这儿不远住着一位隐居的修士,据说曾当过兵,都认为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为人宽厚,自己花钱修了个小屋,专门接待客人。”

桑丘问:“他那儿养母鸡吗?”

唐吉诃德说:“现在不养母鸡的隐士很少。过去埃及沙漠中的隐士穿的只有棕榈叶,吃的是草,现在的隐士缺乏他们的苦行清修。我说古代的好,并不是影射现在。不是。我只是说他们的苦修不如过去的艰苦。但这并不妨碍现代的隐士也许是好人。我就认为他们是好人。至少他们有那份身分伪饰,就不可能作大恶;披上神圣面孔的伪君子,肯定比赤裸裸的强盗为害要小些。”

他们正在谈着,看见后面一个人大步流星,赶着一头驮着长枪的骡子匆匆赶来,很快赶上了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就往前走。见他走得那么急,唐吉诃德喊道:

“停停吧,朋友,不要走得太急了。”

那人答道:“先生,我不能停。您看到的这些武器明天上午一定要派用场,所以,先生,我得加紧。再见吧,我在隐士住处过去的旅店里过夜,如果您恰好同路,就可以在那儿找到我,我再告诉您一些奇怪的新闻。现在,再见啦。”

说完,他扬鞭催驴,急驰而去,唐吉诃德想还问几个问题也来不及。这位骑士素来好奇心重,恨不得立即弄个清楚,于是提出直奔那家旅店,不在学者建议过夜的隐士那儿停留。他们都同意,于是尽快往前赶。然而在走近隐士住处时,学者请求唐吉诃德与他一道去拜访一下,在那儿喝一杯酒。桑丘一听,马上催着灰驴往那边走,先到了那里。可是他大失所望,那位好客的隐士不在家,只有他的伙计在。问他有没有烈酒,他答复说没有,只有淡水可以管够。

桑丘说:“我的天!要是我要喝水,或是想凉一凉,路上有的是井,足可以把身子冲个透啊,唐狄亚果家的丰盛酒席,卡麻丘喜宴上的丰足油水,这种机会何时才有!”

他们又催动坐骑往客店赶。路上有个年轻人,悠哉游哉地走着,他们很快赶上了他。只见他肩上扛一把剑,剑上挑一捆衣服,从外观看,装的是宽腿裤、大氅,一两件衬衣。他身上只穿了一件丝绒短裤,缎子衬里破破烂烂的,衬衫露了出来;脚上穿着丝袜和京城里流行的方头鞋。他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脸面生动,活泼矫健,一路走一路唱着歌解乏。他们赶上他时,他刚唱完一段,那位学者记得最后几句唱的是:

“该死的噩运!现在我一文不名,可怜的倒霉蛋只好去从军。要是我有钱,像以前大把捞进,活见鬼,我决不挪动半分。”

唐吉诃德上前与他搭话:

“喂,年青的绅士,您这样走路倒是很轻便嘛。我冒昧问一下,您这是去哪儿?”

年青人答道:“我去从军哩。我这样走路是因为又热又穷的缘故。”

唐吉诃德说:“热倒好说,怎么会是因为穷呢?”

小伙子答道:“因为除了这一捆衣服,我再无衣可穿。要是在路上穿脏了,进城就没有像样的衣服,而我又没有钱买新的。我还要走大约十二里格路,才能赶上步兵团,我准备在那里参军。随后就可以很顺当地随辎重一齐到伽太基,听说是在那里上船。我宁可飘洋过海为国王效力,也不在家侍候乞丐似的达官贵人。”

那位学者问:“请问,在这里时,您就没有积攒下一点东西?”

年青人答道:“如果我侍候的是贵族或大人物,也许可以混得蛮好,到现在为止可以得点赏赐,因为他们的佣人很快就可以升做上尉、中校,或弄个什么肥缺。可是,先生,我那该死的运气总是不好,侍候的都是些谋差事的或无名之辈,赏钱少得可怜,请人洗一次衣服就要花出一大半。我一个倒霉小厮,干一份破差事,一心想发财又有什么用?”

唐吉诃德问:“您干了那么久,怎么连一套号衣都没有赚到?”

“嘿嘿,”小伙子答道,“倒是得过两套。但我主人对我就像是对修道院的见习修士一样:没有正式入会,出院得交出新道袍,换上自己原来的衣服。您得知道:我侍候的那种人,买号衣仅是为了装点门面。他们在京城露露面,就溜回乡下,可怜的仆人就得解剥干净,又穿上自己的破衣烂衫。”

唐吉诃德说:“用心歹毒,真是意大利人所说的‘小人作为。’嗯,不过您心怀宏图离开京城,也就不必自怨自艾了。世界最光荣的事无过于敬奉上帝为第一,效力国王为其次,更何况您又是投身行伍——这一行虽不如干文的赚钱,但至少可以赢得更多的光荣。不错,靠文发达的家庭要多些,但仗剑的绅士,我也不清楚他们比文人有何优越,却总有其光荣显赫之处,盖过其他的人。你要记清我的话,孩子:如果你想靠从戎起家,就不要去为那些倒霉的想法发愁。最坏也不过是一死,只要死得光荣,也就是你功成名就了,你肯定会幸福。有人问古罗马英雄凯撒大帝:怎样死法最好?他说:猝不及防、出于意料。这答复虽有一点异教色彩,但却很有见地。

假如你在第一次交峰就阵亡了,或被炮弹打死,或踩地雷炸死,这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是一死,死了死了,万事终结。如泰伦斯所说:士兵死于战场比逃跑生还光荣。越有可能升职升名的人,越遵守纪律;越会服从的人,越懂得指挥。朋友,你还要注意:士兵身上带有火药味比带有麝香琥珀味光荣。如果你在这光荣的职业一直干到老,尽管是一身伤疤,折手跛足,你仍有荣誉支撑,没有人敢因你贫困而轻视你,不,这份光荣还可使你免于贫困。老兵和伤残军人不会缺少关怀。某些人在黑奴年老不堪役使时,就借口解放黑奴,把他们赤裸裸地赶出门来,使他们成为饥饿和寒冷的更大奴隶,只有死亡才会是这些可怜人的真正解放——老兵与伤残军人不会受到如此待遇。不过,现在我不再谈这个话题了,坐在我鞍后吧,我要带你去客店,与你共进晚餐,明天上午你再去赶路。愿上帝保佑你大展宏图。”

年青人婉谢了与骑士同骑,但很高兴地接受了共进晚餐的邀请。桑丘一直在听主人的谈话,据说他比往常更觉诧异,因为主人的谈话十分高明。他暗自想:

“上帝保佑您,我的主人您能说上这么多金玉良言,却又让我们相信您关于蒙德西诺斯地洞的一些胡说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嗯,上帝最清楚。要知布丁香不香,最好亲口尝一尝。”

这时暮色刚至,他们到了客店。唐吉诃德一下马,就立即打听那个运送长枪长戟的人。店主说那人正在马厩里洗刷骡子。旅程告一段落,桑丘十分高兴;更高兴的是他的主人这次与往常不同,把房子看成是真正的旅店,而没有误当作城堡。他与学者也去安顿驴子,把厩里最好的马槽和厩位让给了驽骍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