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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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黎明5

终于等到了星期日,奥多准时到达,但克利斯朵夫已经在公园走道上差不多等了一个钟头了,已经在那里发急了。他老怕奥多生病,但至于奥多会不会失约,他就根本没想过。他老是轻轻地念着:“天哪!希望他会来呀!”他捡起小石子敲着,心里暗暗地说,敲三下儿,奥多就会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奥多不慌不忙地来了。奥多哪怕在最激动的时候也是照规矩步行的。克利斯朵夫跑过去,哑着嗓子招呼他:“你好。”奥多也回答了一句:“你好。”随后他们便再也找不到话题了,除非说些天气相当好,这会儿正是十点五分或六分,或是十点十分一类的话。

他们上车站坐火车去附近的一个风景区,路上他们说了还不到十句话,他们都想用眼睛表示两个人是亲密的朋友,可是表达不出来,只像在那里做戏一样。克利斯朵夫发现了这一点,心里觉得很难过。他不明白:一小时以前满心的感情为什么现在反倒没有法子表白,奥多因为不像克利斯朵夫那么认真,把自己看得比较重,他也感到失望。原因是两个孩子的感情在离别的一星期内达到的高峰,没有办法在现实生活中维持下去,而一旦重新相见之下,第一次发觉两人想的全是虚幻的。惟一能做的是放弃那些幻象,但他们又不肯承认这一点。

他们在乡间过了一天,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令人不高兴的情绪。那天正赶上过节,乡村客店和树林里都是游客,热热闹闹的,到处都有人吃东西,两人心情越来越糟糕了,认为是这些人使他们再也没法像上次一样无拘无束。他们依然谈着,搜肠刮肚找出话题来,生怕两人又以沉默相对。奥多搬出了书本上的东西,克利斯多夫则大谈音乐作品与小提琴演奏的技巧。他们都很受罪,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都觉得是受罪,可他们不敢停下来,以为只要一安静下来,他们就会像两块冰一样。奥多简直想哭了,克利斯朵夫则差点儿就丢下朋友自己跑掉了,因为他生气极了。

一直等到搭车回去以前,他们的精神才不那么紧张了。树林深处有一条狗的声音,它在那儿追逐着什么东西。克利斯朵夫提议躲在它要经过的路上,瞧一瞧那只被狗追逐着的小野兽。他们在密林中乱跑一会儿。狗一会儿走远,一会儿走近。他们就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地一直跟它跑动。狗叫得就更凶了,那种狂吠表示它已经急得冒火了。它向他们这边跑过来。小路上有车轮的沟槽,上面铺满了落叶,克利斯多夫和奥多伏在上面,屏着气等待着。狗没有了线索,远远地叫了一声以后,树林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万籁俱寂,只有无数的小生物蛀着树木,摧毁森林的虫儿在那里神秘地蠕动着,两个孩子就这么听着,一动不动。正当他们失望了,想站起来说一声“完啦,它一定不会再来了”的时候,忽然一只野兔从密林中向他们直蹿过来,他们看到了,一起快活地叫了起来。

野兔从地上往上一纵,跳往旁边,一个筋斗栽到了小树林里,树叶纷纷地波动,像水面上一下子就消失了的皱纹。他们后悔刚才不该叫,但这事已经把他们给逗乐了。他们一想到野兔吓得栽筋斗的模样,就笑弯了腰;克利斯朵夫还非常滑稽地学它的样子,奥多也跟着做。然后他们俩一个追、一个逃地玩儿了起来。奥多当野兔在前面跑,而克利斯朵夫扮狗,在树林中,在草原上,来来回回地跑来跑去,穿过篱垣,跳过土沟。一个乡下人直着嗓子在那儿大叫,因为他们跑进了麦田,可他们照样跑着。克利斯多夫学狗叫学得那么逼真,以至于奥多笑得直流眼泪。最后,他们从斜坡上往下跑,一路发疯了似的大叫大嚷。等到他们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的时候,就坐在地上,笑盈盈地彼此瞧着对方。现在他们可快乐了,不生气了。这一次他们不再扮演什么生死之交了,只是痛痛快快地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本来就是两个孩子。

他们又手挽手地回去,一路上唱着莫名其妙的歌。快进城门的时候,他们又开始要装腔作势了,想把两人姓名的缩写,刻在最后那一棵树上。幸而他们兴高采烈,把那一套多情的玩艺儿给忘了。在回家的火车上,只要眼睛碰在了一起,就禁不住一块儿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一边告别,一边说这一天过得真是“太有意思了”。而在他们俩分手之后,两人都觉得那句话一点儿也不错。

他们又开始了各自的生活,比蜜蜂还更有耐性更巧妙:只凭那些平淡无奇的回忆,就把彼此的友谊和他们自己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两人又用了一周的时间把彼此理想化,然后在星期天见面。虽然现实与幻象之间仍然差距很远大,但是他们已经看不见那个差距了。

他们都认为能和对方做朋友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性格不同反而使他们更加接近。克利斯朵夫从来没有见过比奥多更漂亮的人物。纤细的手,漂亮的头发,鲜嫩的肤色,怯生生的谈吐,彬彬有礼的举止,整洁的服装,都让克利斯朵夫喜欢。而奥多却是被克利斯多夫那充沛的精力跟独立不羁的性格给吸引住了,千百年遗传下来的本性,使他对一切的权势都怀有敬意,现在可以跟一个天生瞧不起规矩的同伴混在一块儿,他不免感到惊喜。听着克利斯多夫批评城里那些有名望的人,看着他随意地学大公爵的举动,奥多就浑身哆嗦,有一种恐怖的快感。克利斯朵夫发现自己的这种魔力,便拿出他那嘻笑怒骂的脾气,像老革命党似的把社会的习俗、国家的法律都指责得一无是处。奥多听着也又惊又喜,他附和几句,但总得事先瞧瞧周围有没有人。

两人一块儿走路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总喜欢爬到墙上去采果子,看见栅栏上写着闲人莫入的字样时,他便故意地跳过去。奥多心里担心,惟恐会被人发现,但这些情绪也有一种快感,而且晚上回家后还可以自诩是英雄好汉。他十分佩服克利斯朵夫,克利斯多夫也从来不用他费心去打什么主意,他替奥多分配一天的时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不容分辩地为奥多定下了将来的计划,像订他自己的计划一样。奥多听到克利斯多朵夫分配他的财产,要造一所戏院,有些不满,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的朋友认为奥多?狄哀纳先生所挣的钱,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高尚的用途了。

他说话时那种专横的口气,吓得奥多也不敢再说别的,使奥多也相信了他的主张。克利斯朵夫根本不会想到奥多会怎么想。他天生就专断,他不能想象朋友们还有别的想法,其实要是奥多表示出不同的欲望,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想法牺牲掉。他能为了朋友去冒险,他渴望能遇到什么危险,好让他勇往直前地去抵抗。为了奥多,他就是死也是快乐的。而现在他只能小心地照顾他,遇到了难走的路,就像搀小姑娘似地扶着他;他怕他热了、累了,或是冷了。在大树底下时,就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他的肩上,一同走路的时候,又替他拿着大衣,他简直想抱着他的朋友。他怜爱地看着他,就好像一个动了爱情的人望着自己的心上人,不过他也的确是动了爱情了。

但他自己不知道,他还不懂什么是爱情。但当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有时他会像开始那天在松林中一样,心荡神驰,身上一热,血往上涌,他怕了。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慌慌张张地在路上拉开距离;他们假装在灌木丛中寻找桑椹,都不明白为什么心会乱成这样。

在他们的信里面,这些感情表现得极其热烈,而且也不用担心与事实有所抵触,欺骗自己的幻想根本不受阻碍。他们每周通信两三次,都是强烈的感情的表达,他们从来不谈实际的事情,只用晦涩的文句来提出一些严重的问题,常常从极度的兴奋一变而成为绝望。他们俩互相称为“我的宝贝儿,我的愿望,我的爱人,我的我”。他们滥用“灵魂”这个词,把可悲的命运描写得十分悲壮,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因为把自己的苦难强加给朋友而难过。

“亲爱的,我十分生气,”克利斯朵夫写道,“因为我把痛苦带给了你。我受不了,你不应该有痛苦,我不愿意看到你痛苦。假如连你也痛苦了,那我上哪儿去寻找活下去的勇气呢?只有你快乐了,我才会有快乐。噢!你快乐起来吧!把苦难都交给我吧,我能够忍受!你要想我!爱我!我需要你来爱我。你的爱情像股暖气,给我生命。唉,你或许不知道我正冷得发抖呢!我心里仿佛是寒风凛冽的冬天。噢!我拥抱你,我的灵魂。”

“用我的思想亲吻你,我的爱人。”奥多回答。

“我把你的头捧在怀里,”克利斯朵夫又写道,“我没有说过的,将来也不会说的,都由我的心灵来表达。我拥抱你,像我爱你一样的热烈。你等着吧!”

奥多假装不相信:“你爱我,真的像我爱你一样强烈吗?”

“噢!上帝!”克利斯朵夫喊道,“何止一样,而是十倍、百倍、千倍于你!怎么!你没觉出来吗?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动心呢?”

“我们的友情好美啊!”奥多叹道,“自古以来有这样的感情吗?甜蜜而新鲜,跟梦一样。但愿它不会消失!你不爱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亲爱的,你好糊涂啊,”克利斯朵夫回答,“原谅我责怪你,这种小心眼儿的恐惧让我气恼。你怎么能这样问我呢?对我来说,活着就是为了爱你。哪怕是死,我的爱也不会消失,你要毁灭我的爱也办不到。如果你欺骗了我,使我心碎肠断,我死了也还要祝福你,拿我的爱来祝福你。你这种忧虑是伤人的,千万不要再拿这些念头来让你自己难过,让我伤心!”

过了一星期轮到他这么写了:

“三天来,我听不到你的任何消息,我浑身哆嗦,你把我忘了吗?想到这儿,我的血都凉了……是这样,你把我忘了……前天,我就觉得你对我比较冷淡。你不再爱我了,你想离开我……告诉你,你要忘了我,欺骗我,我会像杀条狗一样杀死你!”

“我的灵魂,你侮辱我,”奥多呻吟着,“你让我流泪,我好委屈。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可以为所欲为,甚至毁灭了我的灵魂,我仍会留下一道光明来永远地爱你!”

“神灵在上!”克利斯朵夫嚷道,“我让我的朋友流泪了!骂我吧!打我吧!把我摔在地上吧!我真该死!我不配得到你的爱!”

信上的地址他们都用特别的写法,邮票用特别的粘法,斜粘在信封的右下角,表示他们的信跟普通信不一样。这些孩子气的玩艺儿对他们也有一种神秘的魅力。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教课回家,在一条街上看见奥多跟一个少年亲热地谈笑着。克利斯朵夫的脸一下子白了,他瞅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了。他们没有看见他,他回到家里,仿佛乌云遮住了太阳,世界变黑了。

下星期日见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开始一个字不提。了半小时,他才声音嘶哑地说:“星期三我在街上看见你了。”

“哦!”奥多脸红了。

克利斯朵夫接着说:“那天不是你一个人吧?”“是的,我跟别人在一起。”

克利斯朵夫假装若无其事地问:

“是谁呀?”

“我表兄法朗兹。”

“哦!”

克利斯朵夫停了一会儿说:“你没对我提过。”

“他就住在莱纳巴哈市。”

“你常见他吗?”

“他有时会到这儿来。”

“你也去他那儿吗?”

“有时候。”

“哦!”克利斯朵夫哼了一声。奥多想换个话题,把在树上的一只鸟指给他看,他们便开始说别的事了。十分钟以后,克利斯朵夫忽然又问:

“你们俩特别好吗?”

“你说谁呀?”奥多问。

“你跟你的表兄呀。”

“是的,你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

奥多其实不喜欢这位表兄,因为常常被他戏弄,可是他有种淘气的本能,就又补上一句:“他特别可爱。”

“你在说谁?”克利斯朵夫问。

“法朗兹呀。”

奥多以为克利斯朵夫这回有的说了,但他好像没听见,只管折着树枝。

“他很好玩,总是讲故事。”奥多又道。

克利斯朵夫心不在焉地吹着口哨。

奥多继续说:“他很聪明……也很漂亮!”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好像在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奥多因为逗不出话来,还想往下说,克利斯朵夫却是很不客气地把话岔开了,指着远处提议跑过去。

那个下午,他们不再提那件事,可是彼此十分冷淡,尤其是克利斯朵夫。他的话就在喉咙口,终于他受不了了,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抓住奥多的手,把话都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