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莱的家
家里边开始冷冷清清的,自打父亲死后,好像一切都变得死气沉沉,曼西沃粗哑的嗓音听不见了,一天到晚只听见烦人的流水的声音。
克利斯朵夫发愤图强,埋头扎入工作之中。他痛恨自己过去贪婪幸福,决心自我惩罚。别人安慰他,或者跟他套近乎,他都孤傲地不屑一顾。他全神贯注做着自己的工作,冷漠地只管教书。晓得他的不幸的学生,觉得他有些不近人情,但年长的也经历过磨难的,知道一个年轻人这种看起来的冷漠,其实是藏着别人所不知的痛苦,于是便可怜起他来,可是克利斯朵夫不理会他们的同情。其实音乐对他也于事无补,那只不过是他的一门课而已。他对所有东西都不感兴趣了,或是自己觉得不感兴趣,存心要把生活搞得没有丝毫意义,但却仍要活下去,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舒服。
两个小兄弟看到刚刚办了丧事的家中如此冷清,都有些害怕了,而且赶忙逃出来了。洛陶夫躲进了丹奥陶伯父的小铺子里,并干脆在那儿住了下来。恩斯德尝试着做了两三种行业的学徒,最后上了船,奔走在莱茵河上美因茨至科隆的航线,他只是在要花钱时才回来一趟。家中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妈妈两个人,故而屋子显得格外空大。由于经济状况窘迫,再加上父亲去世后才发现的帐目,他们娘儿俩不得不忍着痛苦去找个更破陋更便宜的地方住。
最后在菜市街道上,两人发现了一个三层楼的地方,共有二三间屋子,而且位于闹市中心,噪音很大,离着河流、树木等一切倍感亲切的地方都遥不可及了。可此时此景理智应居主导地位,感情是不能左右大局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又找到了一个令自己多受些委屈的机会。房子的东家是法院的老书记官于莱,他跟祖父曾是朋友,大家彼此都认识,仅这一点就使得鲁意莎下了决心,她觉得守着空荡荡的旧家太寂寞了,所以一心想去接近那些没忘记她的故交。
母子俩准备搬家。他们又在这所令人爱恨交加,离别在即的老屋里呆了最后几天,从心底里深深体味着凄惨的情调。因为羞怯或胆怯,他们连互诉衷肠都不大敢,他们都觉得不该向对方坦陈自己的伤感。护窗板一半关上了,房间里阴凉戚然。两人只忙着在餐桌上埋头吃饭,不敢大声说话,想看看对方却又犹豫不决,生怕心中的慌乱流露出来。他们吃完饭就分手离去。克利斯朵夫出门工作,但一有机会就溜回来,悄悄地钻进家门,踮着脚走上那间他的卧室或阁楼,然后关上门,坐在角落里一个破箱子或窗台上,什么都不干,只是傻呆在那儿,而稍微一动就吱呀乱响的老房,总有一种奇怪的嗡嗡声填充着他的双耳。他的心随房子一起颤动,他心有余悸地注意着里里外外的声音,楼板的响动,和许多虽细微难辨但却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他一听即知。他没有了知觉,脑子里满是从前的情景,直到圣?马丁教堂的钟声提醒他又要上班去的时候才恍然醒来。
鲁意莎则在下边的那层楼上,轻轻地来回踱步。有时脚步声消失了,连着几个小时她声息全无。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仔细听,有些不放心地走了下来。一个人突遇大难后,往往会长期地动不动就焦虑。他推开门,母亲正背对着他,在壁橱前面坐着,四面堆满了东西,破布、旧玩艺儿,杂七杂八的物品,全是她想整理一下而搬出来的。然而她没有力气去清理,每种东西都会令她回忆起往事。她将它们翻来覆去,思绪也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东西从手中脱落下来,她耷拉着手臂,瘫在椅子里,在凄楚的麻痹状态中呆着。
此时,可怜的鲁意莎就靠着残存着的回忆活着,回忆她那痛苦多于快乐的从前。可她已经受惯了苦,只要别人对她报以一丝好意就感激涕零。几缕仅有的暗光对她的一生来说已经够亮了,她已完全忘了曼西沃对她的种种折磨,能想起来的只有他的好处。她平生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她的婚姻。虽然曼西沃是一时意气用事而很快就懊悔起来,她可是心无旁鹜,把自个儿全交给了他,自以为别人爱她就跟她爱别人一样,因而对曼西沃是说不尽的感激。至于打那以后丈夫的转变,她就全不关心。既看不到事情的真相,她惟一晓得的就是凭着谦恭与勇气去本能地接受现实,她这样的女人根本用不着去了解什么人生就能活下来。一旦碰到自己也弄不清的,她就交给上帝去解释。
这种与众不同的虔诚,使得她把自己从丈夫和旁人那里所受的委屈,全都当成是上帝的主意,只把别人的好意算在他们头上。所以她悲苦的经历并没有使她有苦难的回忆,她只发现羸弱的身子因多年食不果腹终日辛劳的生活而更加虚弱。曼西沃走了,两个儿子也音信渺茫,而另外这个好像也并不需要她了,她已完全没有了活动的勇气,疲备不堪、神情恍惚、意志也麻木不仁了。她正受着神经衰弱症的折磨,一般来说辛劳一生的人晚年遭遇不预之灾而失去了劳动的愿望,常常都是这样。她没有劲儿去把袜子织完,把堆满东西的抽屉收拾好,就连起身关窗子的力气都没了。她傻坐在那儿,脑海里空空如也,精疲力竭,能做的只是回忆。她为自己的日渐衰老而脸红,并尽量不让儿子察觉,而克利斯朵夫只深陷于自己的痛苦中,从没留意这些。当然,他对母亲老是慢吞吞的行动和话语,实际上是很不耐烦的。可尽管这些现象和她一贯的行为大相径庭,他也并不以为然。
一天他碰巧看见母亲手里拿着、膝上搁着、脚下积着、地板上摊着各种样式的破布,这才破天荒第一次感到奇怪,她引颈探头,傻呆着脸,听到克利斯托夫进来时不由地大惊失色,灰白的腮帮上又泛起了红晕,身不由己地做了个动作,企图藏起手里的东西,同时又强作笑颜,嘟哝道:
“你看,我正在收拾东西呢……”
可怜的母亲对着过去的残迹发呆的样子,他看了心酸不已,不由得生起同情之心。然而他故意操起一副稍带粗鲁而责备的口气,力图让她振作起来:
“嗨!妈妈,您可不能这么着呀!把屋子关得那么严,从早到晚都呆在那些破烂里边,太不干净了。打起精神吧,赶快把这些玩艺儿都拾掇起来。”
“好啊!”她一副温顺的样子。
她硬撑着站起身来,想把东西都放回到抽屉里,可她又马上坐了下来,无精打采地听任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噢!不行不行,我真地干不了。”她一边说一边啜泣起来。
他吓得手足无措,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泣。他紧握着她的手,双膝跪在她面前,想在这昏暗不见天日的房间里仔细看看她。
“妈妈。”他的心颤抖起来。
鲁意莎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了下来。
“宝贝,我的心肝!”她紧紧搂着儿子,“你不会离我而去吧,你千万要答应我,你不抛弃我吧?”
他听了心如刀绞:“不,妈妈,我绝不离开您。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真苦恼呀!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了……”她指着四周的摆设,可不知道究竟她指的是东西,还是指人。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不抛弃我吗?……万一你也离开了,我可怎么活呀?”
“我不会走的,咱俩就住在一起。不要哭了,我不是答应你了吗?”
可她还是哭着,就是停不下来,他用手帕替她擦着眼泪。
“您到底想什么呢,好妈妈?您伤心吗?”
“我也不晓得,我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拼命使自己静下来并堆出笑容。
“我想得再清楚也没用,一点儿小事就能让我掉眼泪。你看,我又来了,宽恕我吧,我傻到底了,我年岁大了,没劲儿了,一切对我都毫无意义了,我也没什么用了。我真想把自己和这一切全埋到土里算了。”
他像抱孩子一样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别伤心了,您休息一会儿吧,可别瞎想了……”
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真是瞎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可是为什么这样呢?到底怎么了?”
这位辛劳了一辈子的老太太,搞不清楚为什么她的精力一下子就衰落了,只是感到十分难过。克利斯朵夫假装没看到这些。
“妈妈,您可能是累了吧,”他尽力用一种毫不在意的口吻说,“没事儿,您不信就看吧。”
可是他还是担心不已。从小他就已习惯了看到那个勇敢、坚忍的母亲,那个默默承受一切苦难的母亲。但这次她精神的崩溃却让他害怕起来。
他帮着母亲拾起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她老是死攥着一样东西不放,于是他就轻轻地拿走她手里的玩艺儿,而她也听之任之。
打那天起,他就尽可能多抽出点儿时间陪母亲。下班回来后,他不再躲进自己那间小屋而来和母亲作伴了。他发觉她虽然那么寂寞,但却又不能坚强地承受这寂寞,要是对她置之不理,后果难以预料。
晚上,他在她身边坐着,倚着那扇打开的临街的窗。夜幕渐渐降临在田野上了,人们络绎不绝地走在返家途中。星星点点的灯光开始出现在那远方的屋子里。这一切,他们再熟悉不过了,然而很快这一切就要和他们道别了。母子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彼此指出黄昏到来时那些早在意料之中的小事,又觉得很新奇。他们又常常沉默一会儿。鲁意莎老是不知怎地就说起忽然想到的一件事,一些残碎的回忆。现在有一个爱护她的人在身边,她也想多说些话了。她憋了好大的劲儿想开口,可是太难了,因为以前她在家老是一个人躲在一旁,觉得他们爷儿俩是有头脑的人,和她不会有什么好说的,她没有勇气在他们中间插嘴。
而克利斯朵夫如今这副孝顺而亲近的态度,她完全没见过,于是她感到非常欢欣但又十分羞怯。任她绞尽脑汁,就是无法直抒胸臆,每句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糊里糊涂的。有时她也为自己的话而害臊,看着儿子,一件事讲到一半儿就不往下说了。他握起她的双手,让她安心了些。他对这孩子般的慈母无比爱怜,那曾是他儿时的避风港,而现在自己又成了她的暖巢。他既愉快又感伤地听着那些索然无味的,没有第二个人会感兴趣的唠叨,听着那些不值一提的,普通而缺乏快乐的,但母亲又敝帚自珍的回忆。他也会时不时地岔开话题,怕那回忆会使她伤心,并劝她去歇息。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就满是感激地看着他说:“说实话,这样我心里觉得舒畅些了,咱们就再坐一阵儿吧。”
于是他们一直坐到深夜,直等到邻居们全都酣然入梦才道别。她由于渲泄了些许胸中的郁闷,心中好容易轻松了些,而他则因为又多了份精神负担,有些郁郁寡欢起来。
终于等到了搬家那天。头天夜里,母子俩在黑暗的房间里呆的时间比平时更长,两人一声不吭。每过一会儿,鲁意莎就叹息道:“唉!我的老天!”克利斯朵夫就说起来第二天搬家时的许多小插曲,力图使母亲别想那么多。她不想去上床睡觉,克利斯朵夫就轻声细语地哄她去睡。可他回到自个儿的房间后,也过了好半天才上床。倚着窗口,他努力穿透黑暗,最后又望了一回那漆黑的河流。他听见弥娜花园里大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响。天空星月无光,街上空无一人,这时下起了一阵冷雨,定风针嘎嘎地响着,隔壁屋里一个孩子在哭泣,漆黑的夜色紧贴着大地,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嘶哑的钟声报着时间,一点,半点,一刻,沉闷地响在沉寂静谧的空气里,和砸在屋顶上的雨点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克利斯朵夫心里哆嗦着正要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听见楼下一层有人在关窗。躺在床上,他觉得穷人对从前的回忆简直可悲,他们不像大人老爷们那样有资格去拥有什么过去,他们贫困而无立锥之地,偌大一个世界竟无处可让他们将自己的回忆珍藏起来,他们的快乐、他们的烦恼和一生的岁月,都像是风中柳絮、水上浮萍一样到处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