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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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少年5

克利斯朵夫搬来住,对她来说可是件大事。她没少听人提到他,由于克利斯朵夫的小有名气,在城里也算是人们的谈资。于莱一家常提起他,尤其是老约翰?米西尔在世时,爱对所有人夸耀他的宝贝孙子。洛莎也曾在音乐会里见过年轻的音乐家一两次,一得知他要搬来和他们同住,她禁不住拍手叫好。因为这有失体统的行为她还挨了一顿狠狠的斥责,弄得怪难为情的。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直过着枯燥的生活,来个新住户当然是个预想不到的调剂。在他搬来的前几天,她等得都不耐烦了。她担心他不中意他们的房子,便尽可能使它变得可爱些。搬家当天,她还在壁炉架上插了一束小花以示欢迎。

至于她本人,可没打算要打扮得漂亮些,克利斯朵夫只瞥了一眼就断定她不但人丑,衣服也实在太难看了。她可并不这么看他,即使有充分的理由断定他难看。因为那天克利斯朵夫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注意着装,比平时更难看了。但洛莎不会批评任何人,她觉得父亲、母亲、外祖父都是挺美的人,所以也就认为克利斯朵夫的长相跟她想象的毫厘不差,而对他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和他一起坐在饭桌旁时洛莎总是感到胆怯,可不幸她这种胆怯表现出来的却是喋喋不休的唠叨,于是克利斯朵夫立即就失去了对她的那一点儿好感。她可没觉察到这些,这一晚还留给她一个美好的回忆呢!待到新房客上楼去了,她一个人在卧室里听到他们在头顶上走动的声音的时候,她就觉得这声音可爱之极,屋子也好像活泼了不少。

第二天,她破天荒地第一次有些担心地照了照镜子,虽然尚不知将来会有多么大的不幸,但她心里已预料到一点了。她想批评一顿自己的长相,可她就是办不到。她很是有些疑忌,深深地叹着气,力图改变装饰,但没想到反而帮了倒忙。她还生出个该死的念头,去竭力奉迎克利斯朵夫,很天真地满心全是新搬来的朋友,想替他们办点儿事。她跑上跑下手脚不停:不是拿给他们件没用处的玩艺儿,就是非要献殷勤去帮人家忙,还一直大笑着,高喊着。惟有听到母亲耐不住性子的声音喝斥她,她才稍微收敛一下热心与聒噪,克利斯朵夫拉长了脸,要不是拼命忍住怒火,他早已发作不知多少次了,他一直忍了两天,第三天就把门锁上了。

洛莎敲敲门,喊了几声没人回答,心里便清楚了,于是她很难为情地走下楼去,再也没有来。他遇见她时,便推托说当时正忙着一件工作,以致没去开门。她便诚惶诚恐地跟人家道歉。她已清清楚楚地看出自己的巴结失败了:本来是想跟人家拉近关系,结果事与愿违,反而吓跑了克利斯朵夫。他不加掩饰地对她表示生气,连她的话也不愿听,也任凭自己的不耐烦流露出来。她认为自己的多嘴多舌使克利斯朵夫讨厌,就下决心到晚上少说点儿话。可她的意志最终没拗过说话的念头,于是忽然又叽叽喳喳起来了。克利斯朵夫不等她说完一句话,丢下她扭头就走。她并不记恨他,只觉得自己可恶,认为自己蠢笨、讨厌、幼稚,还认为这些短处真是可怖,一定要改掉。但她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而告终,于是就心灰意冷,以为这毛病是根深蒂固改不掉了,自己也无能为力了。可她仍然要试着去改。

可是还有些另外的缺点她可毫无办法,她能怎么改变自己难看的长相呢?这可是显而易见的。一天当她照镜子突然发现这个致命弱点时,简直如同五雷轰顶。不消说,她还把自己的缺陷给夸大了,把鼻子看得比实际尺寸大了十倍,好像占据了整张脸蛋,她不想再抛头露面了,恨不能一头撞死。但年轻人总是满怀希望的,失落沮丧的日子不会长久,紧接着她就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并且要自己相信以前的确是看走眼了。有时候甚至觉得鼻子长得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还算得上是不错呢!于是她就凭着直觉,很愚蠢地想出一些天真的念头,比如让头发去遮住些面庞,以使脸的失衡不至于太刺眼。这里边可没有什么卖弄风骚的动机,她从没想过什么爱情,至少她自己并未发觉到。她的所求并不过分,只不过是那么一丁点儿友谊;但即便是这么点儿要求,克利斯朵夫也没打算给她。洛莎觉得,只消他们相互碰面时,克利斯朵夫能心平气和地、友好地问候一声,她就会非常满足了。然而他的眼神总是如此冷酷,如此无情!她看了后沮丧极了。他并没说什么使她难堪的话,但她宁愿挨几句责怪而不要冷漠的沉寂。

一个晚上,克利斯朵夫弹着钢琴。他安置了一个小房间在阁楼上,在屋子的最顶层,以免吵闹声不绝于耳。洛莎在楼下激动异常地听着,她热爱音乐,虽然由于没受过正规教育而没什么高的品味。只要母亲在,她就呆在房间一角里干活,看起来好像挺专心,其时她的心早已被楼上的琴声给牵住了。偶尔碰到母亲去附近买点儿东西,她就立刻跃起,放下手中的活儿,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似地一直爬到阁楼的门口。她屏息凝神把耳朵紧贴在门板上,一直等到母亲回来了才轻手轻脚地走下去,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可她手脚不太麻利,老是毛手毛脚的,常常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

有一次她弯着腰,腮帮紧贴着钥匙孔入神地听着,谁知一不小心失去了平衡,额角便撞在了门上。她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琴声也嘎然而止。她连逃跑都没有劲儿了,她直起腰来,恰巧在此时门开了,克利斯朵夫一见是她,就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将她推到一边,气恼地奔下楼梯,出门去了。一直等到吃晚饭他才回家,而且理都不理她满是歉意和求他宽恕的眼神,好像她并不存在似的,接着好几个礼拜他压根儿就没摸过钢琴。洛莎偷偷地哭泣,可无人知晓,也无人注意。她热切地恳求上帝……求什么呢?她也不大清楚,只是觉得有必要把心中的委屈倾诉一下。她觉得克利斯朵夫一定恨她恨得要死。

即使如此,她心中犹存希望。只要克利斯朵夫稍微留意到她,好像在和她说话,或者握手时比平常热切了点儿,她就认为不是没希望。

最终,家人的几句话又让她美梦一场。

一家人都对克利斯朵夫颇有好感。这个才十六岁的大男孩,严肃、孤寂,很看重责任,这使他们都有些肃然起敬。他的倔脾气,他的沉默寡言,他抑郁的神情,他粗鲁的行为,在这么个家庭里是不会使人奇怪的。连视一切艺术家为懒虫的伏奇尔太太阿玛利亚,也不敢耍性子埋怨他终日倚着阁楼的窗子向外呆望,一直望到暮色沉沉,因为她晓得他白天已被教学工作给累坏了,而且为一个众人都心知肚明但没点破的理由,她也同别人一样敷衍他。

洛莎发现他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父母常在一旁神色诡异地交头接耳。原先她并没多想,可后来她终于奇怪了,感到有些惶恐困惑,急切地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又没有勇气去探问。

一天傍晚,她爬上凳子去解开一条两端绑在树上的晒衣绳,往下跳的时候撑了克利斯朵夫肩膀一下,她的眼神猛地同靠着墙相偎而坐的父亲与外祖父的眼神撞在一起。两个老爷们儿彼此看了一眼,于莱老头儿和书记官说:“以后倒真是天造的一对。”

伏奇尔发现女儿在那儿偷听,就用肘子撞了撞老人。于是于莱便惟恐别人听不到似地狠狠地“嗯嗯”了两下,自以为很巧妙地来了回掩耳盗铃。克利斯朵夫背对着他们,毫无察觉;但洛莎听了为之一怔,竟忘了自己还在半空中,结果把脚给扭伤了。如果不是克利斯朵夫一边责怪她老是这么蠢,一边又把她给扶住,她早就摔在地上了。她脚疼得厉害,但丝毫看不出来,她根本没顾着疼而只品味着刚才听见的话。她走向自己的屋子,每走一步都一阵剧痛,可她愣是咬牙不让别人察觉。一股甜蜜的念头在她心里骚动,她倒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头埋在被单中,脸上止不住地躁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笑了。她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精神也集中不起来,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脚踝钻心地疼,很是有些发了高烧而迷迷糊糊的意思。她不太确定是否听到了屋外的响声和街上孩子们耍闹的声音,外祖父的话还响在耳朵里。她微笑着,涨红着脸,一个劲儿地往被窝里钻。她又是祈祷,又是感激,又有希冀,又觉恐惧——她情窦初开了。

她听见母亲在呼唤她,就勉强站起来,谁知刚走了一步就忍不住疼痛,几乎发晕,感到头脑晕晕乎乎地乱转。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真想就这样死了算了;同时也竭力想活,为了那个已承许给她的幸福而活下去。最后母亲跑进来了,一家人都慌了,她照旧受了顿埋怨,给包扎好了,躺在床上。肉体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喜悦刺激得她精神恍惚。多么美好的一个晚上啊!……这睡意朦胧的夜里的零星小事,也成了以后她神圣的回忆。她并没想克利斯朵夫,也不深究想了些什么,反正她感到幸福了。

次日,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对这事也得负点儿责任,就来问她的伤情,他破天荒第一次对她看起来有些亲热。她心里万分感激,甚至为她的痛苦而祝福。她宁愿受苦一辈子,只要一辈子都能有这种快乐。——她安安静静地躺了好几天,在床上不厌其烦地想着外祖父所说的,而且还加以分析,因为她怀疑起来,不知他究竟说的是“将来是……”呢,还是“可能是……”呢?

而且他到底说过这话没有?——说过,千真万确他曾说过,她很清楚……可是难道,他们就不觉得她长得丑,克利斯朵夫也讨厌她吗?……然而能怀着个希望到底是甜美的!甚至她以为自己搞错了,也许她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丑。她支在椅子上抬起点儿身子,照着对面挂着的镜子,也不晓得该怎么想才对。无论如何,外祖父和父亲总比她判断准确,一个人的自我鉴别是靠不住的……上帝呀!万一真的可能!……万一碰巧……万一其实她长得漂亮而自己以前并不知道的话!……也许她大大夸张了克利斯朵夫寥寥的好意。毫无疑问,这冷漠的男生自打出事的第二天跑来表示关注一下以后,就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不愿再来询问她的伤情。可洛莎可以谅解他,他多么忙呀!哪会有时间顾到她呢?我们不能像批评其他人一样去批评艺术家。

无论她怎么忍耐,每当克利斯朵夫从旁路过时,她仍免不了要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希望能听到句关心的话儿……哪怕只有一个字,一个眼神她就知足了……剩下的她可以靠幻想来补全。初发的爱情只需很少的养料!只需彼此见一下面,相遇的时候相互碰一下,一股幻想的力量就会从心中涌出,创造出来她的爱情。她可以为一小点儿无聊之极的事儿而魂萦梦牵,以后因为她逐渐得到满足而慢慢变得挑剔的时候,最终完全占有了追求的对象之后,就会失去这种境界了。这时洛莎编织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整个都是虚构的故事,把自己完全放在其中而不让任何人发觉。

故事内容如下:克利斯朵夫暗恋着她,可是因为胆怯,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始终不敢说出口这么荒诞可笑的才子佳人般的情缘。这是这个小女孩异想天开编出来的。她由此而又编造了许多没完没了的故事,全都是绝顶荒谬的,她也明白这是荒谬的,可就不愿这么去想它。她可以几天都边拿着活儿边自我欺骗。她甚至连说话都不记得了,平时滔滔不绝的话一起倒流回心里,就如同一条河突然隐没到地底下去了。在她心里,多舌的性格可是得痛快淋漓地发泄的,数不清的长篇大论!数不清的无声的唠叨。人家有时看到她嘴唇在动,好像有些人读书的时候轻轻念着,好像在加深了解一般。

从这些美梦中醒来时,她又欢快又悲伤。她晓得事实并非如她所想,可这些梦幸福地照亮了她,使她回到现实时信心倍增。而她对于追求克利斯朵夫这回事也绝不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