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不喜欢静默,他的纯德国式的精神和他的年纪再加上父亲的遗传,让他喜欢粗声大气地说话。他自己也发现了,正努力想改掉,但这种挣扎反而消耗了他的一部分精力。此外要准准确确地表现自己也不容易。他的演奏世家的环境,诱惑他卖弄技巧以刺激肉体快感,能够灵活运用肌肉,迷惑成百上千个人。虽然青年人只是天真地追求这种快感,但艺术的致命伤又恰恰在这里,克利斯朵夫知道他的血统里固有这种成分,无法唾弃,只能无可奈何地让步。
他像背负着过去的重负,无法摆脱过去的或天赋的本能。他只能摇摇晃晃地走近他深恶痛绝的境界。他的作品充斥着真实与夸张,蓬勃的朝气与口齿不清的傻话。他的个性被前人的性格束缚着,难出重围。
并且他是孤独的,他只能独自跳出泥淖。他越陷越深却自以为已跳出,他暗中摸索,屡试屡败,让精神与时间白白流逝,尝遍了酸甜苦辣。他被创作的骚动搞得心绪不宁,无法从自己的作品中分清良莠,他荒唐地计划着难倒自己的轮廓庞大而宣传哲理的交响诗。过分的真诚不容许他欺骗自己,他在动手起草以前就不胜厌恶地丢开了那些幻想。他想为最无法下手的诗歌谱曲,却迷路在不属于自己的园地中。等他自以为无所不能地亲自写脚本时,写下的东西却荒谬绝伦,他完全误解了歌德、克莱斯特、赫贝尔、莎士比亚(克莱斯特(1777-1811)为德国戏剧家。赫贝尔(1813-1863)为德国诗人,近代最大戏剧家之一,首创心理描写。)原作的意义,并非他愚笨,而是他缺乏批判,只想着自己,看着自己天真而浮夸的心灵而不了解别人。
除了这些夭折的怪物外,他写了许多真诚表现永久的一刹那的小品,写了许多歌。跟在别的地方一样,他反对流行,他采用别人以之成名的著名诗篇,狂妄地要跟舒曼与舒伯特一试高低。歌德笔下的迷娘和竖琴师(歌德所作小说《威廉?迈斯特》,述一意大利伯爵洛泰利奥因女儿迷娘自幼被吉普赛人拐走,乃扮作行吟诗人,手弹竖琴,周游各地寻访,终于团聚。迷娘最终与大学生威廉?迈斯特结为夫妇。十九世纪法国音乐家托玛采用此故事谱成歌剧,题作《迷娘》。),这些富有诗意的人被他描绘出骚动的个性。他的爱情歌灌输着疯狂而肉感的气息,一扫素来蒙在情歌上的感伤色彩。总之他要人物与热情为自身而存在。
诗人的作品他嫌文雅,宁愿删繁就简。古老的歌,年代久远的敬神的民谣被他改变了原有的赞美歌性质,而赋之以世俗的活泼的手法。他用笨拙而平淡的语言,诸如成语,随便听说的几句话,民众的对白,儿童的感想,表现出了最纯粹的感情。在这些地方他达到了很深的境界也浑然不觉。
好坏相杂,坏的居多——他所有的作品都迸射着活力,当然离全部新鲜还很远。真诚让他平凡,他不惜采用人家用过的形式以准确表现自己的思想,他认为平庸之极的人才操心地追求新奇。他只要表达自己的感觉,而不管“前有古人”,他把这当成了追求新奇的最佳办法。他目空一切,认为世界上永远只有一个约翰?克利斯朵夫。古往今来一无成就,一切还得他开天辟地。自我感觉内心充实,人生无限,他沉迷于得意忘形,欢乐鼓舞的境界中。他的力为他输送着快乐、幸福,便是悲哀也能承受。生活吧,淋漓尽致地生活吧!……艺术家都能感受到自己这种力的醉意,不管他生活得欢欣亦或痛苦。这是一块试金石,欢欣鼓舞是无条件的,这样才是真正的伟大。门德尔松或勃拉姆斯都没有这种本领,只能像十月的雾或淅沥的细雨。
克利斯朵夫却拥有这种神通。他的性格是天生的憨直冒昧,毫无顾忌地显露自己的快乐,他只想与别人分享快乐,他毫无恶意,结果却伤害了大多数没有这快乐的人。他过分自信,而不管别人高兴与否,把自己的信念告诉别人,他觉得以自己的丰满不难得到大家的承认,只要把自己拿出去就行。
于是他就把自己拿出去了。
大家拭目以待。
克利斯朵夫对自己的思想毫不隐讳,德国人的虚伪让他决意要表露出自己不稍假借的真诚,对任何人任何作品都不留余地。由于他凡事都走极端,便说出了许多骇人听闻的荒唐的话。他的令人吃惊的幼稚脾气让他碰到每个人都滔滔不绝地说出他对德国艺术的感想,好似不愿独享一个人的奇妙发现。他根本想不到别人听了会不满意。他一心为某部作品里荒谬的地方发表自己的怪论,不管是面对音乐家或是业余爱好者。起先人们认为他是胡说八道,后来才发现他一味坚持着自己的一套,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己。他肆无忌惮地叫嚷于音乐会,刻薄地批评,甚至对声名显赫的大师也不屑一顾;大家就不觉得他的怪论有趣了。
克利斯朵夫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小城里不胫而走。人们说起了去年他那激起公愤的招摇的无耻的行动,他自己倒忘了。本来岁月流逝,往事如风,今天的他与昔日的他毫不相关,但别人仍想起一桩桩过去的事情——自有一班人专干这种职务:把街坊邻居的过失污点、悲惨丑恶或不愉快的事一一牢记在心。旧话柄加上新利剑两相对比,衬托得事情更明显了。克利斯朵夫的案卷中写着:从前触犯礼教,现在妨害风雅。说得好听点儿是标新立异,说得不好听就是“完全疯了”。
另外还传播着一种更危险的轰动一时的舆论:据说克利斯朵夫在继续供职的宫廷中,毫不尊重大公爵本人。门德尔松的《哀丽哀》被他称之为虚伪的牧师的废话,他侮辱舒曼的一部分歌不成体统,诽谤德高望重的大师,甚至当着尊重这些作品的威严的亲王们的面胡说八道。大公爵冷冷地回答:“听你的话,先生,有时让人怀疑你不是德国人。”
这位高贵的人嘴里吐出的报复的话传遍了街头巷尾。那些妒忌克利斯朵夫才华和名声的人,或对他怀恨在心企图报复他的人,马上添油加醋地说:“克利斯朵夫确实不是一个纯粹的德国人。大家都还记得佛兰德族属于他的父亲方面吗?谁能指望一个外方来的移民,赞美他所在国的荣誉呢?因此这种毁谤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一下事情仿佛澄清了,而日耳曼民族自诩为最优秀的民族。他们对敌人不屑一顾,而这一解释又为其提高自己的身价提供了借口。
到现在为止,大家只是在精神上攻击报复克利斯朵夫,可是他不知深浅,进一步提供让人有隙可乘的具体的材料。谁能容忍一个被人批评的人指手划脚地批评别人呢?这是最不理智的事情。一个艺术家,只要稍微聪明一点儿,一定会在他的前辈面前表现出谦恭的态度。但克利斯朵夫却认为对别人的平庸低俗应当不屑一顾,而应当骄傲于自己的力量,轻视别人和得意自己都要表现出来,没有理由把它们藏在肚里。然而他得意过了头,甚至有些忘形。特别是近来这段时间,他的心中塞满了许多欢乐,他非常迫切地要求发泄,他一个人消受不了那么多。如果不和别人分享一些,他满腔的欢乐会炸裂他的身体。
然而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他发现了乐队里一个叫做西格蒙?奥赫的青年同事,他就只好拿他权充心腹。他来自魏登贝格,是乐队里的副指挥,是一个没有脾气的老好人,老谋深算却又不喜形于色,对克利斯朵夫一向是十分尊敬的。克利斯朵夫心里对这位同事毫不设防,他根本就不明白让一个闲人或是敌人分享自己的快乐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他们还应该反过来对他感激涕零呢!他这是不避嫌隙让敌人和朋友共同享受快乐啊,——殊不知,教别人接受一桩从没有过的幸福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了。旧的苦难让他们更为欢心,因为咀嚼了几百年的粮食更合他们的胃口。他们尤其受不了得之于别人的幸福。他们把这当成是一种侮辱,不到无法避免的时候决不肯容忍半点儿,只要能报复,他们就会千方百计去做。
因此,尽管任何人都不会欢迎克利斯朵夫的心里话,不管有多少充足的理由,而西格蒙?奥赫却是热心而又专注的倾听者,即使没有一个成立的理由。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很快就要告老还乡了,年轻而有才华的克利斯朵夫很有可能被提拔为指挥,而且宫廷方面对他宠任有加。奥赫是个纯粹的德国人,他自命不凡,早就觊觎指挥这个位子。他认为没有伯乐发现自己的才华,宫廷方面只要多了解他一点,就会发现他才是名正言顺、有资格的继承者。所以一看到克利斯朵夫满腹欢喜而又故意装作一本正经地跑进戏院的时候,异样的笑容就堆满了他的脸,他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不放过一句克利斯朵夫整箱整箧倾倒的心腹话。
“噢,老朋友,”他不怀好意地说,“又有什么新的杰作吗?”
克利斯朵夫就像找到了一个知心朋友似的,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回答说:“啊,我的朋友!现在的这部作品可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该死,那真是妙不可言啊!唉,将来谁能听到这个曲子,简直是十世修来的福气呢!听过一首曲子后,大家死也瞑目了。”
奥赫可不是个聋子,他并不一笑置之,或是嘻嘻哈哈地打趣一番这种幼稚的狂热。克利斯朵夫有这样一种脾气,倘若别人指出他的可笑之处,他会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可是奥赫却假装一本正经地听得入了迷,不断地从克利斯朵夫口里掏出更多的傻话来。他可不单是个接收器,一转背,他就像一个小广播一样添枝加叶地传播出这些可供人挑剔的话柄。先是在音乐家的小圈子里,大家七嘴八舌地把他挖苦了一阵,然后怀着各自不同的恶意心焦地等待那些快要问世的作品,以便抓住机会批判一番——可怜的作品,还未降临到世上就有一双双魔爪等待着扼杀它。
作品终于露面了。
克利斯朵夫先是在被他批评得乱七八糟的一堆作品里选了一阕取材于赫贝尔的《尤迪特》的《序曲》,它粗犷有力的作风,气势上完全压倒了德国人的萎靡不振,这正是它的可取之处(可是克利斯朵夫对这作品又产生了反感,他认为赫贝尔矫揉造作,喜欢不顾一切地卖弄才华)。其次是一阕交响曲,题目是从一位瑞士画家鲍格林处借来的,叫做:《人生的梦》,还加上了一句小题辞:人生是一场短暂的梦。另外还有一组歌和几阕古典作品,一支欢乐进行曲是奥赫的,克利斯朵夫虽然知道它的平庸,但为了表示亲热,他还是把它加了进去。
刚开始进行了几场预奏,没出什么事情。虽然不了解所奏作品的乐队各人心里非常骇异于这种从没有过的古怪的新音乐,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异议;特别是听众没有作出什么异样的表示的时候,他们决不敢乱作主张妄加评论。克利斯朵夫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态更让他们俯首贴耳无条件地接受了。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德国乐队一样,一般音乐师都很有纪律性,都很能服从。惟一的问题出自于女歌唱家方面。——一位在德国声望颇高的太太,就是上次音乐厅中穿蓝衣服的那个太太。曾经扮演过瓦格纳剧中的主角,在德雷斯顿和拜罗依特一度走红,肺活量的宏大无人可及。
她精通于瓦格纳派最得意的咬音的艺术,能唱出高扬的辅音,沉重的像击锤一样的元音,然而正是这样的拿手好戏让她忽略了欣赏自然的艺术。她把所有的音都加强,以此来对付一个又一个字,你仿佛听见穿着铅底鞋子的音节都在那里沉甸甸地跳,悲剧的气息笼罩着整首曲子。克利斯朵夫让她减少一些戏剧化的成分。一开始她还乐意听从,可是她无法控制天生笨重的声音和卖弄嗓子的习惯。心烦意乱的克利斯朵夫不客气地对这位可敬的太太说:“我要的是人类说话,而不是巨龙法弗奈吹小号(法弗奈为《西格弗里德》歌剧中守护尼伯龙根指环的巨龙,因女歌唱家善唱瓦格纳作品,故以此讽之。)!”这种不留情面的指摘当然让这位太太大不高兴。这位太太也毫不客气地说:“谢谢上帝,我已经知道什么叫作歌唱,我也很荣幸唱过勃拉姆斯的歌,就在这位大人物面前,他也听得津津有味呢。”
“那可糟了,”克利斯朵夫喊道,“糟透了!”
她高傲地笑着,让他解释清楚这句谜一般的感叹语。他答道勃拉姆斯一生都不知道什么是自然,他的称赞可说是最难堪的批评,虽然他克利斯朵夫有时不太礼貌——正如她刚刚所批评的,但他也不至说出那么唐突无礼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