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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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反抗26

假如伤心的母亲能有毅力把埋怨的话忍着不说,他定会心软的;可不够坚强而又多嘴的鲁意莎,忍不住内心的痛苦而说给邻居了,也说给其余的两个儿子听了。兄弟两个见有个好机会可以抓住克利斯朵夫的把柄,怎肯轻易放过呢?尤其洛陶夫向来妒忌长兄,——虽然克利斯朵夫目前的情况没什么值得人妒忌的,——但他只要听到几句赞美克利斯朵夫的话就受不了了,暗中还怕他将来会真地成功;尽管他自己不敢承认有这种可耻的想法,但是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因为他很聪明,感到哥哥的天才,并且怕别人也感觉到。所以洛陶夫此时能凭着现在的优势来压倒克利斯朵夫,真是高兴极了。他明明知道母亲手头拮据而自己有力量帮母亲,可永远让克利斯朵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然而一听到克利斯朵夫的计划,他马上变成了孝子。

他对于哥哥遗弃母亲的行为非常愤慨,斥责其是禽兽不如。他竟然正面跟克列斯朵夫这样说,用着长辈的口气教训他,好像对付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他指责克列斯朵夫忘记了对母亲的义务,和母亲为他所作的牺牲。克利斯朵夫气坏了,把洛陶夫连打带赶弄到门外,把他看作小坏蛋、虚情假义的畜生。洛陶夫为了出这口气就去母亲那里煽风点火。鲁意莎被他一激,也认为克列斯朵夫是个不孝道的儿子。她听洛陶夫说克列斯朵夫没有离家的权利,觉得正合她意。哭本来是她最有效的武器,但光是哭哭啼啼她并不甘心,便说些难听的话埋怨克利斯朵夫,把他给惹火了。两个人彼此说了一些难听的话,结果,促使本来还在犹豫的克列斯朵夫下了决心,加紧了出发的准备。他知道善良的邻居可怜他的母亲,认为她是牺牲者而他是刽子手,便咬咬牙,打定主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克利斯朵夫和母亲甚至不怎么说话了。他们不但不珍惜这最后的几天,反而生无谓的气,把这有限的几天虚度了,把感情也给糟踏了,——两个相爱的人往往会有这种情形。他们只在吃饭时间见面,面对面坐着,相互从不看一眼,不作一声,勉强吃几口,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避免尴尬。克利斯朵夫费好大劲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鲁意莎却置之不理。等到她想说话时,他又不做声了。母子俩都受不了这个结果,但,他们却无法摆脱。难道他们真地就这样分手吗?这时鲁意莎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笨拙了,她那么痛苦,却不知如何去挽回她认为已经失掉了的儿子的心,不知如何去劝阻他的远行。克利斯朵夫暗暗窥视着母亲苍白浮肿的脸,心里难过得像受着酷刑。但他已下了必走的决心,而且知道那是自己这一生的关键,便只希望自己已经离开了,免得再受良心谴责。

行期定在后天。他们仍旧冷漠地、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晚饭,克利斯朵夫走回卧室,手捧着头对着桌子坐着,什么工作也不能做,只是千方百计地折磨着自己。夜深了,已快一点了。他忽然听见隔壁房间里响了一声,像是一张椅子翻倒了。他的房门被打开了,母亲穿着衬衣,光着脚,哭喊着扑过来抱住他。她浑身滚热地拥抱着儿子,呜咽着:“别走呀!别走呀!我求你!我的孩子,你别走!我会伤心死的……我会受不了的,受不了的!……”

他惊骇之下,拥抱着她,只是不停地说:“妈妈,妈,冷静一些,冷静一些,我求您。”

可是她又接着说:“我会受不了的……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一走,我怎么活呀?……我一定会死的。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我不愿孤零零地死。等我死了你再走吧!”

她的话教他心碎了,他不知怎样安慰她,对这种爱与痛苦的发泄,讲理也没有用。他把她抱在膝上,亲吻她,安慰她。她慢慢安静下来,轻轻地哭着。看她安定了些,他就说:“去休息吧,别着凉了。”

她还是不停地说着:“你别走呀!”

“我不走就是了。”他静静地回答。

她浑身哆嗦了一下儿,抓住他的手:“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他十分丧气地转过头:“明天再告诉您吧!现在您去休息吧,我求您了!……”

她很听话地站起来,回房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为昨天夜里神经病似地发作了一场感到好不惭愧,同时想起儿子一会儿不知怎样答复又非常害怕。她坐在屋子的一角等着儿子,拿起毛线活儿,可她的手不听使唤,把活计掉在了地上。克利斯朵夫进来了。两人轻轻打了声招呼,相互看一眼。他沉着脸站在窗前,背对着母亲不作声。他心里很矛盾,可早已知道斗争结果是怎样的,只是故意想多拖一会儿时间。鲁意莎害怕和他说话,生怕引起那个她急于知道而又害怕的回答。她勉强拎起活儿,漫不经心地做着,把针都弄错了。沉默了半晌,克利斯朵夫走到她身边,她一动不动,心里忐忑不安。克利斯朵夫静静地看着她,突然跪下,把脸埋在母亲的裙子里,不说一句话,哭了。于是她知道他是不走了,心里的痛苦不由得减轻了很多;可她又感到后悔了,因为她体会到克利斯朵夫为她所作的牺牲;她这时的痛苦,正和克利斯朵夫舍弃了她而决定出走时感受的痛苦一样。她吻着他的额角和头发。两人一齐哭着、痛苦着。终于他抬起头,鲁意莎双手抚摸着他的脸,望着他,很久地对视着。她很想和他说:“你走吧!”可她没有勇气开口。

他也想对她说:“我留在家里很快乐。”而他也没有勇气。

这种尴尬的局面,母子俩都无法解决。她叹了口气,表示她爱他到极点,也痛苦到了极点:“唉,咱们要能同生死多好啊!”这种天真的愿望深深感动了他,擦了擦眼泪,勉强笑着说:“咱们会死在一起的。”

她紧跟着问:“一定吗?你真地不走了?”

他站起身回答:“我已经决定了。别提了,不用再谈了。”

的确,克利斯朵夫是决定了:他不再提离家的事;但要心里不想可不是他自己可以作主的。他留在家里了,但郁郁寡欢与糟糕的心情使母亲对于他的牺牲付了很大代价。笨拙的鲁意莎,——明知自己笨拙却总是做些不该做的事,——明知他抑郁的原因,却偏要逼他亲口说出来。她用唠唠叨叨、惹人气恼的、复杂混乱的感情去折磨他,使他认识到他与母亲的性情多么不同,而这一点正是他努力要忘掉的。他多次想和她说些心里话。但正要开口时,他们之间忽然有了一道不能逾越的鸿沟,使他立刻把心事隐藏起来。她猜到了他的意思,可是又不敢,或是不会引诱他说出来。万一她作这种尝试,却只能得到相反的结果。

还有无数的小事,古怪的脾气,也使克利斯朵夫恼怒,觉得和母亲无法相处。老人免不了嘴碎,常把街坊上的闲话翻来覆去地念叨,或用那种保姆般的神情,讲他幼年时无聊的事儿。永远把他和摇篮连在一起。我们费了很大劲儿才从那里跳出来,长大成人,此时却重新翻出那些幼稚的想法,教你想起无知混沌的年代!

在这方面,她的感情表现得那么感人,——仿佛对待一个小孩子——把他给软化了;他只能听其摆布,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小孩子。

这样,母子俩每天都在忍受彼此的折磨。要不是出了件偶然的事,出了件表面上很不幸,但实际上却是大幸的事,把他们尴尬的局面给解决了的话,他们得永远在苦海里挣扎。

十月里的一个礼拜日,下午四点钟光景,天气很好。克利斯朵夫整日躲在房里沉思,品味着他的悲苦。

他忍不住了,觉得需要到野外去走一走,消耗一点儿精力,用疲倦来使自己放松。

他从前一天起就和母亲很冷漠,他几乎想要不辞而别地出去了。可是到了楼梯上,他又想起这样走了,她独自在家肯定会为此事整个下午都不快乐的,便重新回到屋子,借口说忘了东西。母亲的房门半开着,他探头看见了母亲,一共是几秒钟的工夫……可这几秒却改变了他今后的命运!

鲁意莎刚做完晚祷回来,坐在平时最喜欢的那个靠窗子的角落。窗子外面是一堵开裂而乌七八糟的白墙挡着视线;从右边可以看见邻家的两个院子,和院子那边的一个小巧精致的草坪。鲁意莎坐在小椅子上,向前倾着,膝上摆着一本厚厚的《圣经》,可她并不看。她把两只手——血管突起,指甲坚硬,明显是一双工人的手——平放在书上,温柔地望着外面的天空。她享受着悠闲,那是她一星期里最轻松的时间。她沉浸在一种思恋真空的状态:精神恍惚,只是一颗朦胧的心在喁喁细语。

“妈妈,”他说,“我想出去,去蒲伊那边走走,回来要晚一点儿。”

半醒半睡的母亲被惊扰了一下儿,转过头来,用慈详平静的眼睛看着他:

“好,你去吧,孩子。这主意挺好,别错过了好天气。”

她朝他笑笑,他也朝她笑笑。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眯了眯眼睛,以示告别。

他轻轻把门带上,她慢慢地又重新回到她的幻境中去了,儿子的笑容给她的梦境增加了一缕温暖的阳光。

就这样,他离开了她,永远地离开了她。

克利斯朵夫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无目的而不知不觉地向一个地方走去。几个星期来,他到城外去散步老是去那个村子,他感觉在那儿一定能遇到一个美丽的吸引他的姑娘。那不过是种吸引,可是是种很强烈的,有点儿不可遏制的吸引。要克利斯朵夫不爱什么人是不大可能的。他的心难得有空闲,其中永远有一个他膜拜的偶像。至于那偶像是否知道爱他,他完全不以为然;因为他需要爱,心中不能有一会儿没有温暖。

这回他热情的对象是个乡下姑娘,好像哀里才遇见利百加一样,同样发生在水边;但她并不请他喝水,反而把水洒在他脸上。她跪在一条小溪的堤岸缺口的地方,旁边有两棵杨树,树根在周围纠缠着:她轻快地洗着衣服,嘴和手臂都忙着,因为她和对岸洗衣服的同村女伴在那儿大声说着。克里斯朵夫躺在几步以外的草地上,两手支着下巴打量她们。她们很大胆,仍旧嘻嘻哈哈的,说话很放肆。他并不在意她们在说些什么,只听见她们的笑声、捣衣声、远方传来的牛鸣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漂亮的洗衣女发呆了。——不久,那些女孩儿发现了他注视的对象,互相说些取笑的话。那姑娘对他冷嘲热讽。

因为他老发呆不动,她便站起来把绞干的衣服晾到树枝上,顺便过来仔细看看他在做什么。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她故意把衣服上的水洒在他身上,傻乎乎地看着他笑。她很瘦,很结实,尖尖的下巴往上翘着,鼻子很短,眉毛很弯,深蓝的眼睛光彩四射,但有点儿凶,神情大胆,嘴巴很漂亮,厚嘴唇微微往前撅着,像个希腊面具,浓密的金黄卷发披在颈窝上,皮肤并不白,但很健康。她头挺得很直,无论说什么总带着讥笑的意味;走路像男人一样,把被太阳晒得红红的两只手甩来甩去。她一边晾衣服,一边用挑逗的目光看着克利斯朵夫,等他开口。克利斯朵夫也瞪着她,却没有跟她搭话的意思。最后,她朝他哈哈大笑了一阵儿,回到同伴那儿去了。他始终躺着,直到日落西山,眼看她背着篓子,轻快地和同伴们边说边笑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