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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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燃棘 2

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全都看到了这场风暴,但看法不同。奥里维洞察一切,看透了那些人的目的,他们的平庸让他无法忍受,但他也了解有力量鼓舞他们这么做,他感兴趣的是悲壮的面目。克利斯朵夫却更注意可笑之处。他只对人感兴趣,根本不关心什么主义或思想。他故意装作很淡漠,讥笑那些要改造社会的痴梦。他向来喜欢和别人意见相对,再加上对于当时人人高唱的人道主义有种本能的反抗,所以装得很自私。他因为是自学成才的,难免要对自己的毅力引以为傲,把一切怯懦的人视为贪图安逸。他既然经历过困苦的生活,别人有什么抱怨的?……哼!社会问题!什么叫社会问题?是指受穷挨冻吗?

“我知道那个滋味,”他说,“我的父亲,母亲,我自己,都是过来人。只要你奋斗,走出困境就行了。”

“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办到,”奥里维说,“有的是病人,有的人偏偏更倒楣……”

“那么去帮他们吧,这很简单,可是像这样吹捧他们决不是帮助。以前大家支持强者的权利固然不妥,拥护弱者的权利更有待商榷。它扰乱了人的思绪,虐待强者,剥削强者,看上去病弱、穷苦、愚蠢、潦倒,倒值得赞美了——而坚强、健康、克服环境则遭人批评。最可笑的,这种观点强者也相信……这不是挺好笑的吗?奥里维,你说呢?”

“我宁可让别人嘲笑,也不愿让人家哭。”

“好孩子!”克利斯朵夫答道,“哎,谁不这么想呢?看到一个驼子,我就脊背发痒。我们不能不演喜剧,可我们不该去写喜剧。”

那些对未来公平合理的社会的宣传,克利斯朵夫可决不受其迷惑。以他那平民式的头脑看来,将来仍旧不会有多大改变,奥里维指责他说:

“如果人家在艺术问题上这么说,你早就跳起来了!”

“也许,反正我只懂艺术,你也如此。我从不相信那些谈论其它事情的人。”

奥里维也不相信,这两个朋友甚至由于这种怀疑态度而总是远离政治。奥里维坦白承认他从来没使用过选举权,十年以来连选民登记表都没领过。他说:

“干嘛要去参加没有实际意义的喜剧呢?选举?选谁呢?我不认识那些候选人,也选不出来。而且我敢断定,他们一朝得胜,就会立刻抛弃自己的主张。监督他们吗?逼他们尽责吗?那不过让我自己活不下去。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更没有辩才,也缺乏立刻行动和不择手段的优点,所以干脆放弃好了。我可以受罪,至少我没有做过坏事!”

但尽管他心里很明白,尽管他讨厌政治,却对俄 国仍有幻想。

克利斯朵夫并不这样,他有浓郁的日耳曼气息,所以不相信俄 国。他认为世界不会被改变,大家只是在说空话。

他尽管说参与政治浪费时间,却并不真地漠不关心。作为艺术家,社会骚动也影响到了他,但因为没感到受到鼓舞,他便有些彷徨,问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看到现代艺术的贫弱的欣赏者不过是些身心疲惫的优秀分子,存心游戏的布尔乔亚,他不由得想到:“我就在为他们奋斗吗?”

克利斯朵夫相信真正的群众,相信有些人具有真实的人生情趣和艺术美感,能够用真诚的心情来接受艺术。他其实被宣传中的所预告的新社会(平民)所吸引。因为想到了童年,想起了高脱弗烈特和那些卑微的人,想起了这些启示他生命之谷深处的,或是同他一起享受神圣的音乐的人,他便相信这里有最真的朋友。他天真地设想着大众艺术,诸如平民音乐会、平民戏院,具体的他也不太清楚。他希望俄 国可以给艺术注入新的活力,以为社会运动只在这方面才吸引他。其实他不过是在自己欺骗自己;像他这种精力充沛的人,决不可能不受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最有活力的行动的吸引。

他最看不起的是布尔乔亚的理论家,这类树只能生出干干的果子,没有生命力,全是空洞的观念。克利斯朵夫对这些观念从不区分。他没有什么偏好,即使是他自己的主张一旦形成一种学说以后,他也不再对其有兴趣。他以这种蔑视的态度,对拥护强权和奉承弱者的理论家都不理会。在任何一出喜剧里,爱发议论的角色都没人喜欢。观众不对那些值得同情的人表示喜爱,甚至觉得那些反面的角色形象也没有他那么讨厌。在这一点上,克利斯朵夫也是如此,认为喋喋不休的社会问题只能让人腻味。但他用看戏的眼光看着别人,看着那些准备相信的人,受骗的人和想要受骗的人,掠夺成性的海寇和驯服的绵羊。他对于胖子加奈那种有点儿糊涂的老实人却很宽容,他不会像奥里维那样对他们的庸俗难以忍受。他对任何角色都很亲切但心存嘲讽,自以为自己脱身事外,却不知自己已经慢慢地被卷进去了。他自认为在旁观,看见狂风吹过,却不知已身不由己地卷入风中被带走了。

奥里维首次参加民众集 会时,对这种面包难以下咽,觉得毫无味道。平凡的思想,单调野蛮的措辞,空洞的议论,幼稚的推理和乱糟糟的事实,好比食物发了霉,只能令人作呕。一方面是用词不当,另一方面还没有平民谈吐那么生动,有趣;那完全是从报纸上,从布尔乔亚的旧辞典里捡出来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则直接走进了群众当中。

他和工人们扯上关系是通过一个在铁路部门工作的邻居。那邻居四十五岁,很矮,秃顶,眼睛深陷,腮帮凹瘪,大鼻子,他全身都透着衰败的样子。他叫阿西特?高蒂哀,出身中等的清白的布尔乔亚之家。家中为了教育这个独子,花光了家产。他还年轻就在一个国家机关谋了一个差事,这实际上是活埋了他。他又犯了一个错误,娶了一个美丽的女工,很快她那粗俗不堪的本性就显了出来。她替他生了三个孩子。当然他必须养家糊口,这个聪明而还想进取的男人被贫穷和艰难的生活窒息了,却又不甘心,他总是静不下来。孩子们都像母亲。为什么他得过这种日子?这公平吗?牢骚,苦闷,穷困,使他从早忙到晚,找不到一小时的清静。他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烦躁不堪。为了忘掉这些东西,他用杯中物来麻醉自己,结果更把他给断送了。克利斯朵夫对这个悲剧很有感触:残缺的个性,不充分的修养,不懂艺术,但生来却本可以大有作为的,现在竟被生活拖垮了。高蒂哀则攀附上了克利斯朵夫,如快落水者碰到了一个游泳健将。他很敬仰克利斯朵夫,带他去参加群众集 会,见到了那些他为怨恨社会而结交的某些俄 国党领袖。

克利斯朵夫显得倒比他平民——尤其因为他不是平民——对这些集 会很感兴趣,会场上的演说让他觉得有趣。他不像奥里维那样难受,对语言的可笑也并不厌烦,他从来就讨厌高谈阔论。但他虽很少去听他们说什么,却在演说家与听众之间看到了交流的音乐。演说家的力量一朝有了回应,便立刻增强了百倍,克利斯朵夫注意到了这点。好奇之下,他结识了几个演说家。

最擅煽动人的是加米齐?育西哀,他长着深色头发,脸很苍白,是个中年人,看上去像个蒙古人,很清瘦,总是像有病似的,眼神热烈而又冷静,头发稀疏。他的力量不在于他不协调的姿势,也不在于他沙哑的嗓音,而是在于他本身,在于他那坚信的态度。他不允许别人不同意他;而既然他的思想就是群众接受的,所以群众很捧他的场。他把大伙想听的话三遍、四遍、十遍地告诉他们,发疯似地狂敲同一只钉子,他的听众也学他的样子拼命地敲——除这种本事,他过去犯的许多政治案件也给他添了光。他表面上坚韧不拔,但明眼人一眼可以看出他已经又厌烦又疲倦,根本在拖着过活。他其实有理想,有准确的观念,但也很愚昧,讲究实际,有偏见,有经验,也有对布尔乔亚的妒恨,可是他对克利斯朵夫很友好。因为结识了一个知名的艺术家,他颇为得意。他天生要做领袖,做事时,对工人们很是傲慢。虽然他真心追求平等,但事实上只对上等人平等。

克利斯朵夫还见过另外几个领袖。他们之间互怀敌意,共同的斗争让他们共同行动,却没有让他们的心共同跳动。

克利斯朵夫偶尔去一个卖牛奶的小饭店吃饭,那是高蒂哀的一个因罢工而被解雇的同事西蒙开的。店里的常客都是一些工团主义者。有那么五六个人,聚在最靠里的一个小房间,旁边是狭小的天井。育西哀的情妇也随他来了,她叫贝德,风骚又美丽,皮肤没有血色,戴着大红便帽,眼睛带着飘忽的笑意。一个年轻的小白脸总跟在她身后,就是机器匠雷沃博?格拉伊沃,自命为“雅人”。他自称无政府主义者,是最激烈地反对布尔乔亚的人之一,但气质上却又是个布尔乔亚。他每天早上买一份文学报,读一些黄 色小说。这些读物让他只想着寻欢作乐的玩艺儿,思想龌龊鄙俗到极点。

克利斯朵夫很讨厌他,他喜欢电气匠赛巴斯蒂安?高加。他也是个演说家,也很受群众欢迎,却没有满口空谈。他有时都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只知道勇往直前,是标准的法国人。他身体结实,四十上下的年纪,面色红润,脑袋圆圆的,红色头发,留着一大簇胡子,像牛一样的脖子和嗓音。他与育西哀都很有能力,可是总是很开心,喜欢吃喝。虚弱的育西哀非常妒嫉他的健康。他们俩虽是朋友,却互有敌意。

饭店的主妇奥兰丽,四十五岁,眉眼之间能看见她昔日的美丽。她常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做着活儿,同时亲切地笑着,有时也插句话。她的大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她还有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儿,分别是七岁和十岁,他们伏在一张很脏的桌子上做功课,听着不该听的话。

奥里维陪克利斯朵夫去了两三次,觉得浑身不自在。那些人只要不必上工,不必严格地遵守那顽强的汽笛,就会虚度时光;克利斯朵夫那时无所事事,在创作两部作品的间隙,他也不忙,于是便很高兴地和他们坐在一起,抽烟、喝酒、谈天。可是奥里维以他布尔乔亚的本能,认为该勤奋工作,珍惜时间;他不喜欢虚度光阴,并且他既不说话,又不喝酒。出身不同的人很自然地对彼此反感:他与克利斯朵夫独处时,常常情绪激昂认为该亲近群众;一旦面对群众,他又做不到。而嘲笑他激昂情绪的克利斯朵夫,倒很容易和工人称兄道弟。奥里维见自己与这些人格格不入,非常伤心。他勉强自己和他们接近,但只能让大家一起发窘。在他们眼中,他很古怪,谁对他也不亲近,都把他当外人。他一走,气氛就轻松下来。这些他也都知道,他常常觉察到他们冷酷地看着他,充满敌意。

只有奥兰丽的两个孩子愿意和他玩儿,他们对布尔乔亚一点儿也不反感。布尔乔亚思想对那男孩子很有吸引力,俊俏的女孩子,有一回被奥里维带到亚诺太太家里,那精美的陈设让她想入非非了;坐着柔软的安乐椅,摸着鲜艳的衣衫,她开心极了。她有那种小家碧玉的本能,只希望跳出贫困。奥里维不知道她这种倾向,而她对于舒适生活的天真的敬意也并不能让他稍感有趣,这使得他深感痛苦。他真诚地想了解他们,事实上也许了解得太深了,他的洞悉一切,使他们生了气。但他并非是好奇,而是由于喜欢分析人性。

他不久便发现了育西哀的苦恼,第一是他的痼疾;其次是他情妇的残忍的游戏。她爱他,为他自傲,但她太有活力了。他知道她将来会逃掉,同时也因嫉妒而苦恼不已。她却喜欢这样:蓄意挑拨男人,抛媚眼,喜欢招蜂引蝶。也许她与格拉伊沃在暗地里欺骗育西哀,也许是想让他这么想。育西哀不敢责备她,他的主张就是女人和男人同样自由。有一天他咒骂她,她就傲慢地提醒他这一点。奥里维全看在眼里,凭自己的经验知道这是场悲剧,所以很同情育西哀。育西哀猜到奥里维知道了一切,心里很气恼。

另外有个人也宽容地看着这场游戏,就是饭店主妇奥兰丽,她全都看到了。她体味过人生百味,这位温和而又规矩的女人,在年轻的时候也很风流;最初在花店里做工,有不只一个情人,但嫁人后就变成了贤妻良母。她懂得一个人在感情方面的荒唐,理解育西哀的嫉妒,也懂得那个游戏人生的姑娘的心理,常常亲切地劝他们:

“唉,大家都要互相迁就,犯不上这么闹别扭……”

她的话根本没用,这也在她意料之中……

“不会有人听的,总是庸人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