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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八章

英萨罗夫看完叶莲娜的短简后,立即就开始整理房间,请房东太太把药瓶都拿走,自己则脱掉睡袍,穿上了常礼服。因为身体还很虚弱,也因为心里太高兴,他的头晕乎乎的,心脏也跳得很快。他的两腿发软了:他坐到沙发上去了,并开始看表。“现在是十一点三刻,”他自言自语地说,“十二点钟之前她无论如何不会来的,我要在这刻钟里想想别的事情,否则我会受不了的。十二点钟之前她无论如何不会……”

门打开了。叶莲娜身穿一套薄绸连衫裙,脸色苍白,却精神焕发,真是既年轻又幸福。她走了进来,轻轻地欢呼一声,扑倒在他的胸脯上了。

“你还活着,你是我的。”她一面搂抱和抚摸着他的头,一面反复地说。他完全愣住了,这一番亲热举动,这一阵肌肤触摸、这一幸福感觉使他喘不过气来了。

她坐到他身旁,紧紧地偎依在他身上,并开始用只有在恋爱中的女人的眼睛里才会闪现出来的那种笑吟吟的、亲热的、柔情脉脉的目光望着他。

她的脸突然变得忧色重重了。

“你瘦多了,我可怜的德米特里,”她一面用一只手抚摸他的脸颊,一面说,“你的胡子多么长呀!”

“你也瘦了,我可怜的叶莲娜。”他一面用嘴唇捕捉她的手指,一面回答。

她开心地甩了一下卷发。

“没关系。瞧着吧,我们会康复的!一场暴风雨袭击了我们,就像我们在小教堂里相会的那天一样,突然袭来,又突然消逝而去了。现在我们将要活下去!”

他只用微笑来回答她。

“啊呀,什么样的日子呀,德米特里,多么难捱的日子!人们是怎么会活得比他们所爱的那些人长久的呢?我每次都预先知道安德烈?彼特罗维奇会对我说些什么,真的:我的生命曾同你的生命一起在沉浮。你好,我的德米特里!”

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他真想扑到她的脚边去。

“我还发现,”她一面把他的头发掠到后面去,一面继续说(这一段时间里,空闲时她作过许多观察),“一个人在非常非常不幸的时候,会多么愚蠢地去留心观察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啊!真的,有时候我就出神地看一只苍蝇,而自己的心里却感到多么冰冷和多么恐怖!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对不对!未来的一切都是光明的,对不对?”

“你就是我的未来,”英萨罗夫回答说,“就是我的光明。”

“也是我的啊!你记得吗,那次我在你这里的时候,不是最后那一次,……不,不是最后那一次,”她身不由已地战栗着重复说,“当我和你说话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竟提到了死亡;当时我并没有料到它正守候着我们哩。可是,现在你不是健康的吗?”

“我好多了,我差不多是健康的。”

“你是健康的,你没有死。啊,我多么幸福!”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叶莲娜?”英萨罗夫问她。

“怎么啦,我亲爱的?”

“告诉我,你有没有想到过,这场病是对我们的一个惩罚?”

叶莲娜严肃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点我是想到过的,德米特里。但是,我又想到:我为啥要受罚?我违背了哪条天职,作了什么孽?也许我的良心同别人的不一样,但是它没有感到内疚;或许是我对不起你吧?我会妨碍你,我会留住你……”

“你不会留住我的,叶莲娜,我们将一起走。”

“对,德米特里,我们将一起走,我将跟随着你……这是我的天职。我爱你……别的天职我可不承认。”

“叶莲娜啊!”英萨罗夫说,“你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带上了多么坚不可摧的锁链!”

“为什么要说锁链呢?”她接口说道,“我和你都是自由人。”“是啊,”她一面继续说,一面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地板,而她的一只手却仍旧在捋顺他的头发,“最近我亲身经历了许多我从来也不知道的事。假如有个人(无论是谁)预先对我说,我——一个有教养的小姐将编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单独离开家,到哪儿去呢?是到一个年轻人的寓所去,——那么,我会觉得多么气愤的啊!这一切全都应验了,我可一点儿也不觉得气愤。真的呀!”她补充了一句,然后就把脸转向英萨罗夫。

他用那种敬奉神明的崇拜神情望着她,从而使她轻轻地把手从他的头发上滑落到他的眼睛上去。

“德米特里,”她又开始说,“你是不知道的,我倒是看见过你躺在那儿,躺在这张可怕的床上的样子,我看到过你在死神魔爪中的那副模样,昏迷不醒……”

“你来看过我了?”

“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

“别尔谢涅夫也在这儿吗?”

她点了点头。

英萨罗夫向她俯下身去。

“叶莲娜啊!”他低声说,“我不敢看你。”

“为什么?安德烈?彼特罗维奇为人多好啊!我不为他害羞。我有什么好害羞的?我愿意告诉全世界,我是你的……至于安德烈?彼特罗维奇嘛,我信任他,就像信任兄长那样。”

“他救了我啊!”英萨罗夫激动地叫道,“他是个最高尚、最好的人!”

“对……你知道吗,我所做的一切都要归功于他?你知道吗,他是第一个告诉我,说你爱我的。要是我能向你坦白说出一切,那就好了……是啊,他是个最高尚的人。”

英萨罗夫凝神地看了看叶莲娜。

“他爱上你了,对不对?”

叶莲娜垂下了眼睛。

“他爱我。”她小声说。

英萨罗夫紧紧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你们俄国人啊,”他说,“你们都有一副金子般珍贵的好心肠!他呀,他服侍我,他一连几夜不睡觉……你呀,我的天使……既毫无怨言,也毫不犹豫……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

“对,对,一切都是为了你,因为大家爱你。啊,德米特里!多么奇怪啊!这件事我大概已经对你说过了,——他是反正都一样,我很高兴再说一遍,而你将很高兴再听一遍,——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你眼里为什么噙着泪水?”英萨罗夫打断她的话问道。

“我眼里吗?噙着泪水吗?”她用手帕擦干双眼。“傻瓜啊!竟然不知道,人们会因幸福而流泪。那么,我要说的是: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你有什么特别之处,真的。我记得,起先我对舒宾要喜欢得多了,虽说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他,至于安德列?彼特罗维奇嘛,——哦!我的确曾一闪而过地想过:莫非是他吗?可是你呢——我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但是……后来……后来……你却用双手把我的心抓住了呀!”

“饶恕我吧……”英萨罗夫说了一句。他想站起来,可是马上就跌坐到沙发上去了。

“你怎么啦?”叶莲娜关切地问道。

“不要紧……我还有点虚弱……我还无力消受这份幸福。”

“那就安安定定地坐着。请不要动,也别激动,”她一面伸出一只手指威胁他,一面补充说,“您干吗脱掉睡袍?您要讲究衣着还早着哩!坐着吧,我将讲故事给您听。听着,也别说话。病后多说话是对您健康有害的。”

她开始向他谈舒宾的情况,谈库尔纳托夫斯基的情况,谈她在最近两星期里做过些什么事,谈时事,说是据报上消息来判断,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一俟他完全康复,就必须一分钟也不浪费地去找出动身的种种方法来……她坐在他身旁,身子靠在他的肩上,娓娓地说着这一切……

他听着她说,脸色时白时红地听着她说……他几次想要打住她的话头——最后他突然挺直了身子。

“叶莲娜,”他用一种奇怪而又生硬的声音对她说,“离开我,走开吧。”

“怎么啦?”她很惊讶地说,“你觉得不舒服吗?”她敏捷地补问了一句。

“不……我觉得很好……但是,请离开我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赶我走吧?……你这是在干什么呀?”她突然说道,他从沙发上俯下身去,头几乎触及地板地把嘴唇贴在她的脚上。“别这样,德米特里……德米特里……”

他欠起身子。

“请离开我吧!你要明白,叶莲娜,当我生病时,我没有立即失去知觉;我知道自己正处于死亡的边缘;甚至在发烧,在说胡话时,我也明白,我也模模糊糊地觉察到,这是死神向我走来了,我同生命、同你、同所有的人告了别,我放弃了希望……突然出现了这一次复生,这一缕黑暗后的光明,你……你……在我身边,在我……你的声音、你的呼吸……这一切超出了我力所能及的限度!我觉得我爱你爱得发狂,我听到你亲口把自己称作是我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回答的……走开吧!”

“德米特里……”叶莲娜小声说,并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只是现在才弄明白他的意思。

“叶莲娜,”他继续说,“我爱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愿意为你而献出自己的生命……现在我还很虚弱,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浑身的血液全都沸腾起来了……你干吗在这种时候赶到我身边来呀,你说你是我的……你爱我……”

“德米特里。”她重复着说,面孔一下子胀得通红,并且更紧地偎依在他身上。

“叶莲娜,可怜可怜我吧——请走开,我觉得我可能会死去的——我经受不住这些激情的冲击……我的全副心灵都在渴望得到你……真难以设想,死亡差一点儿把我们拆开……现在你却在这里,你在我的怀抱里……叶莲娜……”

她浑身都颤抖起来了。

“那就占有我吧。”她声音轻得隐约可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