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叶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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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个子娜侬或许是世上惟一能够忍受主人专制的人。全城人都很羡慕葛朗台夫妇有这么一个女佣。之所以叫她“大个子娜侬”是因为她身高五尺八寸。她在葛家干活已有35载。尽管工钱只有区区六十里弗尔,但她仍被视为索木尔城里最有钱的佣人。每年六十里弗尔的工钱积攒了35年,最后居然在克律肖公证人那里存了四千里弗尔做她的终身年金。大个子娜侬这笔长年不断的积蓄看来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女佣们看到这个60岁的可怜女人晚年生活有了保障都十分妒忌,却没想这是她用辛勤的劳动换来的。22岁上,可怜的姑娘只因长相丑陋而找不到干活的人家。当然这种情况有失公正:要是她的脸长在一个掷弹兵的头上一定会令人赞叹不已。总之,人们说,任何事情都该有个适合性。她放牛的那家农场着了火,她被迫离开,仗着体格健壮有勇气不怕吃苦的精神来到索木尔城里找活干。那时葛朗台正想着成亲的事,已经为此购置了各种生活必需品。他发现了这个在家家吃闭门羹的女孩子。

他以箍桶匠的身份审视姑娘的体魄,她力大如海格立斯;站在那里活像一棵60年树龄的橡树,坚不可摧,膀阔腰圆,有一双马车夫的大手,为人正直可靠的禀性就像她的贞操一般纯洁无瑕。葛朗台猜得出从这样一个女子身上能获得多大的好处。娜侬军人气派的脸上长满的疣、褐色的皮肤、健壮有力的臂膀和褴褛的衣衫都没有使箍桶匠望而却步,因为他此时还处在春心欲动的年纪。他为可怜的姑娘提供衣服,鞋袜和食宿,给她工钱,让她干活却不过分虐待她。大个子娜侬受到如此待遇,高兴的偷偷哭了,便忠心耿耿为箍桶匠卖力,而他就像封建农奴主一样榨取她身上的油水。娜侬包揽了全部家务活 :做饭、洗衣、去罗亚河边洗衣服,然后把洗好的衣服扛回家。她起得早,睡得晚。收获季节,她负责料理工人们的饭食,并监视他们的越轨行为。她像一条忠实的狗保护着主人的财产。总而言之,她对主人的信任几乎到了盲目的程度,毫无怨言地绝对服从他各种离奇古怪的想法。在著名的1811年,收获时的辛苦闻所未闻,在干了20年之后,葛朗台把一只旧表送给娜侬,这是她从主人那里得到的惟一的礼物。

尽管他把穿旧的鞋子给了她(她穿着也合适),但这种三个月一次得来的鞋不能被看作是礼物,因为鞋已经被穿得破烂不堪了。生活上的贫困使这个可怜的姑娘变得吝啬之极以致葛朗台最终像喜爱一条狗似的喜欢她,娜侬本人也心甘情愿地让主人把一条带刺的链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而不再感到疼痛。假使葛朗台抠门把面包切得过小,她也绝不抱怨。家里有一套严格的制度,没有人闹过病,娜侬很高兴享受这种卫生条件带来的好处。后来娜侬就成了家中一员:葛朗台笑,她也笑;她同葛朗台一起发愁、挨冻、取暖、干活。在如此平等的条件下能获得多少甜蜜的补偿啊!她在树下吃桃子、李子、油桃,从不会受主人的责备。在果实多的把树枝压弯的年景里,佃户们不得不拿去喂猪时,主人就会对她说:“喂,娜侬去吃个够吧。

”对于年轻时受过虐待后来被人出于善心而收留的穷乡下姑娘来说,葛朗台老头令人生疑的微笑好似一束明媚的阳光。况且娜侬纯朴的心灵和简单的头脑只能容下一种感情,一种念头。三十五年来,她总是光着脚、穿着破衣烂衫来到葛朗台老头的工场前听箍桶匠对她说:“你要什么,我的宝贝?”而她的感激之情也总是那么单纯幼稚。有时候,葛朗台想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未听过一句奉承话,对女人的各种温柔的感情一无所知,将来有一天站在上帝面前应审时要比圣母玛丽亚还要贞洁,于是便动了恻隐之心,瞧着她说一句:“可怜的娜侬!”他的感叹总会招来老佣人难以形容的目光。不时挂在嘴边的这句话长久以来形成了一条不中断的友谊链条,每说一次就为链条加上一环。这种来自葛朗台内心深处又被老姑娘甘愿接受的怜悯包含着难言的、令人可怕的东西。

这种在老箍桶匠内心激起无限乐趣的残酷而又吝啬的怜悯就是娜侬的全部幸福所在。谁不会说“可怜的娜侬”这句话呢?上帝能从声音的变化和神秘的惋惜中辨认出它的天使。索木尔城里有许多家庭的佣人待遇要好一些,但他们的主人却得不到满意的回报。从中又冒出这种话来:“葛朗台是怎么搞的,娜侬对他如此体贴?她简直肯为他赴汤蹈火!”厨房临街的窗户装有铁栅栏,它总是那么干净、整洁、冷漠,这才真正是守财奴的灶房,任何东西也不会被糟蹋。当娜侬洗好餐具,收拾完残羹剩饭,熄灭灶火后,就离开同大厅隔着一条走廊的厨房来到主人跟前纺麻。晚上全家人用一支蜡烛就足够了。女佣睡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破屋里,通过格子窗户才有点亮光射进。她强壮的身体睡在黑洞般的破屋里没受到任何损害。从这里她可以听见昼夜都静悄悄的屋里传出的细微响动。她像一只警犬,睡觉须竖起耳朵,休息也得保持警惕。

住宅其他部分的描写将同故事情节的发展同步进行。但仅对楼下最豪华的大厅的描述,就不难想象楼上的寒酸了。

1819年11月中旬的某天傍晚,娜侬才第一次生火,这年秋季天高气爽,阳光明媚。那天是克律肖和德·格拉森两家都非常熟悉的日子。于是敌对双方共六人全副武装来到大厅聚会看谁表现出更多的友情。早上,全索木尔城的人看见葛朗台母女在娜侬陪伴下去教堂做弥撒,使人想起这天是欧叶妮·葛朗台的生日。所以,在算准晚饭该吃完的时间后,克律肖公证人,克律肖神甫和德·蓬丰先生就急忙抢在德·格拉森一家之前来到葛朗台家向葛朗台小姐表示祝贺。三人都带来了他们小温室培育出的大束鲜花。所长欲献上的那束花的花梗上巧妙地裹着饰以金穗子的缎带。葛朗台先生按照往日对欧叶妮生日这个难忘的日子的习惯一大早就来到女儿床边郑重其事地为她献上做父亲的礼物。13年来,这件礼物总是一枚样式奇特的金币。葛朗台夫人通常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是一件冬裙或一件夏裙,这要视情况而定。

这两件衣裙连同过元旦和父亲自己的生日时送的金币,她这小小的进项约合一百埃居,葛朗台就喜欢看女儿把钱攒起来,这只不过是把他钱箱里的钱放进另一只钱箱罢了。这样亦可培养他的继承人的吝啬,他有时一边询问女儿财产的数目其中有一些是过去从德·拉·贝尔特里埃家得来的一边对她说:“这是你将来陪嫁的‘杜赞’(法国古钱币名,约合二十分之一法郎-译者注)。”积赞“杜赞”是一种古老的习俗,在法国中部的一些地方仍然被神圣地保留着。在贝里、安茹一带,当姑娘出嫁时,娘家或婆家总要给她一只钱袋,里面装着十二枚钱币,或十二枚“杜赞”,或一千二百枚银币或金币,要视家境而定。最穷的牧羊女出嫁也得有“杜赞”,哪怕只有几个小钱也好。在伊苏登,至今人们还在谈论我也说不上的送给一位有钱的女继承人的“杜赞”,共有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币。教皇克雷蒙七世把他侄女卡特琳娜·德·梅迪西嫁给亨利二世时送给她一打最值钱的古代金质奖章。吃晚饭时,看到女儿穿着新衣裙更加光彩照人,葛朗台乐不可支,嚷道:“既然是欧叶妮的生日,那咱们就生上火吧,这会是个好兆头!”

“小姐年内定会出嫁的。”大个子娜侬边说边把吃剩的鹅肉箍桶匠家的珍禽撤走。

“我看索木尔城里没有适合她的人。”葛朗台夫人胆怯地望着丈夫说。依她的年龄,这种目光说明这可怜的女人在丈夫的奴役下痛苦地生活着。

葛朗台打量着女儿。高兴地喊道:

“这孩子今天刚满二十三岁,该是咱们操心她的终身大事的时候了。”

欧叶妮同母亲暗中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葛朗台夫人干瘦、笨拙、迟钝、面色蜡黄像木瓜,似乎生来就是受虐待的女人。大骨骼、大鼻子、大额头、大眼睛,乍看上去,很像既无味又无汁的蔫果子。她的牙齿黑而稀,嘴巴布满皱褶,下巴像木底靴。这是一位杰出的女人,真正的德·拉·贝尔特里埃家族的人。克律肖神甫很善于找机会告诉她,说她早先长得并不难看,她就信以为真。天使般的温柔,不亚于被顽童捉弄的虫蚁的忍耐,罕见的虔诚,善良的心,始终不变的心境的平衡,这一切使她受到普遍的同情与尊重。丈夫给她的零用钱一次从不超过六法郎。虽然外貌不雅,但她的嫁妆和继承的遗产就为葛朗台带来了足足三十万法郎。但她却总感到自己在家里没有地位,受人支配,丢脸之极,她温柔的心灵无法对此抗争。她从不向别人要一分钱,也不会对公证人克律肖要他签字的文件表示异议。

这种藏匿于心中的,愚蠢的傲慢与心灵的高贵葛朗台对此不但不了解反而常常伤害它支配着这个女人的言行举止。葛朗台夫人经常穿着一件绿利凡庭绸做的长裙,一般得穿一年,脖颈上系着一条白布围巾,头戴一顶手缝的草帽,腰上总围一条黑塔夫绸围裙。由于不常出门,她穿鞋不费。总之,她从不为自己添置任何东西。有时,葛朗台想起上次给妻子六个法郎已过了许久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在出售当年的收成时不忘为她要几个发卡。荷兰或比利时商人买葛朗台的葡萄酒时总要给他四、五个金路易,这就是葛朗台夫人一年中最宝贵的收入。可当她得到这几个钱之后,丈夫往往会对她说,仿佛他们的钱包是公用的:“能借我几个子儿吗?”可怜的女人能为她男人听忏悔的神甫告诉她这是她的老爷和主人效劳感到无比高兴,便把自己的积蓄拿出一些给他,这样一个冬天下来,把买饰针的钱又还回去不少。葛朗台从口袋里掏出每月用来零花,买针钱和衣服的五法郎,扣好钱袋,从不忘记问妻子:“你这当妈的,想要点什么?”

“老伴儿,等等看吧。”葛朗台夫人回答,她觉得自己该有做母亲的尊严。

无价值的崇高!葛朗台自认为对妻子很慷慨。那些遇到像娜侬、葛朗台夫人和欧叶妮这些人的哲学家不是有权认为奚落是上帝的本性吗?在初次谈及欧叶妮的婚事的那顿晚餐之后,娜侬去葛朗台房间拿一瓶黑子酒,下楼时几乎摔倒。

“真是个大笨蛋,”主人说,“你也会摔跤,你?”

“先生,是您的楼梯不结实。”

“她说得对,”葛朗台夫人说,“你早就该让人来修了。昨天,欧叶妮也差点扭了脚。”

“那好,”葛朗台见娜侬脸色发白就对她说,“既然今天是欧叶妮的生日,你又差点摔倒,就喝杯酒压压惊吧。”

“说实在的,这可是我拿老命换来的,要是别人,酒瓶恐怕早被打碎了,我宁肯摔断颈骨,也得把瓶子举得高高的。”

“可怜的娜侬!”葛朗台边说边给她倒酒。

“摔痛没有?”欧叶妮瞧着她关切地问。

“没有,跌倒时我硬撑住了。”

“嗳!那好吧,既然今天是欧叶妮的生日,我就把楼梯修修,”葛朗台说,“你们这些人就不知道挑结实点儿的地方落脚。”

葛朗台拿起烛台,去烤面包的房里找木板、钉子和工具,让妻子、女儿和佣人呆在从壁炉的烈焰中射出的光亮里。

“需要帮忙吗?”娜侬听见他在楼梯上敲打问了一声。

“不要!不要!我能行!”老箍桶匠答道。

正当葛朗台亲自修理虫蛀了的楼梯,拼命吹着口哨回忆年轻时的往事时,三位克律肖先生敲响了他家的门。

“是您吗,克律肖先生?”娜侬边问边隔着铁栅栏朝外张望。

“是我。”所长答道。

娜侬开了门,壁炉的亮光映在门拱上为三位克律肖先生照亮了大厅的入口处。

“啊!你们是来祝贺生日的。”闻到了花香的娜侬说。

“对不起,先生们,”听出是朋友们的声音,葛朗台叫道,“我就来!不是吹牛,我正在亲自动手修楼梯呢。”

“干吧,干吧,葛朗台先生。烧炭匠在家也是市长。”所长的话是一句谚语,他为自己的影射暗自发笑,而别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葛朗台母女站了起来。所长借大厅的昏暗对欧叶妮说:“小姐,请允许我在您生日之际祝您年年幸福,岁岁平安,身体健康!”

他为她献上了一束索木尔城少见的鲜花,然后抓住小姐的胳膊在她的脖颈两边吻了一下,他的得意劲儿羞得欧叶妮无地自容。像一颗生了锈的大钉子的所长以为这样就是向女人求爱。

“请别拘束,所长先生,”葛朗台说着走进大厅,“过节么,该怎么就怎么!”

“可是,同小姐在一起,”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的克律肖神甫说,“我侄儿觉得天天都在过节。”

神甫吻了吻欧叶妮的手。公证人克律肖却结结实实地在姑娘的腮帮上吻了一下,说:

“岁月如流水,转眼又是一年了。”

葛朗台对玩笑话从不放过,只要觉得好笑,就不厌其烦地说个没完,他把蜡烛又放回到座钟上,说:“既然是欧叶妮的生日,咱们就把大蜡烛点上吧!”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枝形烛台上的管子,在每个台座上放了托盘,从娜侬手里接过一根用纸裹着的新蜡烛,插进洞眼,放稳,点着,然后走过来坐在妻子身边,把他的朋友,女儿和两支蜡烛轮流打量一番。克律肖神甫矮小肥胖肉墩墩的,红棕色的假发又扁又平,长着一副好赌的老太婆的面孔,穿着系有银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