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叶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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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葛朗台夫人临睡前脑子空荡荡的。通过隔板正中的房门,她听见守财奴在房里踱步。像所有胆小怕事的女人一样,她早把丈夫的脾气捉摸透了。犹如海鸥能预知暴风雨,她能通过细微莫测的征兆感到葛朗台内心孕育着狂风暴雨,于是像她常说的那样,干脆装死。葛朗台望着密室里用铁板加固的门,心想:“我兄弟怎么会有这种古怪想法,把他儿子留给我?多大一笔遗产啊!我一百法郎也不会给他。何况一百法郎对这位花花公子有什么用?瞧他用长柄眼镜看我的晴雨表的神气,就像要把它烧掉似的。”

想到这痛苦的遗嘱将会带来的后果,葛朗台或许比他兄弟写遗嘱时更心烦意乱。

“我会得到这件金光闪闪的衣裙吗?……。”鼾睡中的娜侬自言自语道,她好像已经穿上了祭坛的台布,平生第一次梦见了鲜花,绫罗绸缎,就像欧叶妮梦见爱情一样。

在少女们纯洁而又乏味的生活中,总有美妙的时刻,阳光射入她们的心田,鲜花向她们倾诉衷肠,心脏的跳动把炽热的感情传给大脑,将想象化作朦胧的欲望;岁月充满了幼稚的阴郁和美妙无比的乐趣!当孩童睁眼观察外界时,他们笑了,当少女在大自然中发现感情时,孩子般笑了。如果光明是人生的初恋,那么爱情不就是心中的光明吗?欧叶妮看清尘世间一切的时刻来到了。同外省的姑娘们一样,欧叶妮也有早起的习惯。起床后先做祷告后梳洗打扮。今后,梳妆就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了。她总把栗色的头发梳光,然后仔细地把粗壮的辫子在头顶上盘好,不让散发从辫子里露出来。对称的发型更烘托出她一脸的天真与羞怯,头饰的朴实无华与脸部线条的天真无邪配合得天衣无缝。用清水洗了几次手平日因常这样洗手而使皮肤变红变粗糙了她望着漂亮滚圆的胳膊,想着堂弟怎么能把手保养得又白又嫩,指甲修得那么好看。她穿上新袜子和最漂亮的鞋,束好胸衣,没放过一个扣眼。总而言之,她平生第一次希望自己显得楚楚动人,第一次感到了有一件式样新颖、剪裁得体、使她颇具魅力的衣裙的喜悦。

欧叶妮洗梳穿戴完毕,听见了教堂的钟声,可钟声只敲了七下,原来她为了有足够的时间梳妆打扮起得太早了。她还不懂一卷头发可以做上十次来研究其效果这一套,只好老老实实坐在窗前,凝视着院子、狭小的花园和上面的平台;这是一幅凄凉、视野受到限制的景色,但不失僻静地方与荒郊野外所独具的神秘的美。厨房旁边是一口围着栏杆的井,滑轮固定在一根弯曲的铁杆上,上面绕着一株因季节变化已枯萎、变红了的葡萄藤。弯弯曲曲的蔓藤从这儿爬上墙,沿屋子一直伸到柴房顶上,那里的柴禾堆放得像图书收藏家的书一样整齐。因天长日久长满了苔藓、杂草,加之人迹罕至,院里石板地的颜色已变得黑乎乎的。厚厚的围墙披着绿装,长长的褐色枝条呈波浪形,院子尽头八个通向花园门的台阶歪歪扭扭被高大的植物遮得严严实实,犹如十字军东征时代一个遗孀掩埋她的骑士的坟墓。被腐蚀的石基上竖着一排腐烂的木栅栏,一半因破旧而坍塌,但仍爬满了攀援植物。在栅栏门两旁,伸出两棵矮小的苹果树歪歪斜斜的枝杈。花园里有三条平行的小径,中间被四边形图案隔开,边上种着黄杨以防泥土流失。

花园平台脚下是一片椴树荫,一头是覆盆子,另一头是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树枝一直垂到老箍桶匠的密室顶上。这天晴空万里,罗亚河西岸秋天明媚的阳光驱散了夜里笼罩在秀丽的景物、墙壁以及装点园子和小院的植物上那层淡淡的雾气。欧叶妮觉得这一切显得那么清新迷人,而以往又是那么平淡无奇。无数杂乱无章的念头在心中萌发,随着阳光的扩散,她的思绪也在不断变化。她终于感到有一种模糊的说不明白的愉快包围了精神,就像云雾包围了物体一样。她的思绪同奇特的景致乃至细微末节都十分协调,心中的和谐同大自然的和谐融为一体。枝繁叶茂的铁线蕨从一堵墙垂下来,颜色像鸽子的脖胫变化无常,当阳光洒满这堵墙时,好似天上充满希望的光明照亮了欧叶妮未来的前程。从此她喜欢看这堵墙,看墙上淡淡的花,枯萎的草,蓝色的钟状花,一种甜蜜的回忆融于其中,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在这回声很大的院子里,每片落叶发出的声响就是对姑娘暗自询问的回答,她可能在这里呆一整天,觉不出时间的流逝。接着是一阵心灵的骚动。她突然站起身来走过去坐在镜子前照起来,好像一个诚实善良的作家出神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做一番自我批评,把自己臭骂一顿。

“他一定嫌我长得不漂亮!”这就是欧叶妮的想法,充满痛苦和谦卑的想法。可怜的姑娘过于自卑,但谦虚,或确切地说恐惧是爱情的首要德性之一。欧叶妮属于小资产阶级身体很好的那一类孩子,外在的美显得有点俗气。虽说她的长相同朱罗岛的爱神维纳斯相仿,但基督徒的温柔却使她的外貌变得高贵,纯洁,这种秀美连古代的雕刻家也未见识过。她脑袋很大,额头有点男子气,但十分俊秀,像裴迪亚斯的丘比特雕像。贞洁的生命之火使她那灰色的眼睛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昔日娇嫩红润的圆脸上的线条因得过天花变得粗糙,所幸的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去掉了皮肤上的一层毛茸茸的东西,但依然那么柔软,那么细腻,母亲纯洁的亲吻在上面短暂的留下一道红印。她的鼻子过大,但同红红的嘴巴相配却十分和谐,布满深纹的嘴唇流露出爱与仁慈。脖颈丰腴,精心裹着的高高隆起的胸脯惹人注目,想入非非,只因服饰所致,还缺少点艳美。

但在行家眼里,身材高大柔韧性差也不失为一种魅力。欧叶妮高大、壮实,一点也没有人们所喜欢的那种美貌,但她的美却不难认可,也只有艺术家才为之倾倒。有的画家想在人世间寻觅圣洁的玛丽亚那样的典型,要求所有的女人都有拉法埃尔猜测的不卑不亢的眼睛,往往是天生纯贞的外貌只有腼腆的基督徒式的生活才能保持或获得。迷恋于如此罕见的模特儿的画家突然在欧叶妮的脸上看到连她自己也不知晓的天生的高贵气质。在沉着冷静的额头下面,他发现了一个充满爱情的世界。眼睛的外形,眼皮的习惯性动作都包含一种难以言传的绝妙。她的线条,头部的轮廓愉快的表情从未使其改变和疲倦好似远方宁静的湖边上水天相连处温柔的视平线。恬静、红润的脸庞,光彩照人如初绽的花朵令人心旷神怡,感到了来自内心的魅力,情不自禁注目凝视。欧叶妮正处在儿童般天真烂漫的幻想的生活边缘,还在怀着不知为何而欢乐地采集菊花的阶段。她不知什么是爱情,只是照着镜子想:“我太丑了,他不会注意我的。”

欧叶妮打开面对楼梯房门的窗户,伸长脖子听屋里的动静,只听见娜侬早上习惯的咳嗽声,听见她走来走去打扫客厅,生火,拴好狼狗,在牛圈里对牲口说话,她想:“他还没有起床呢。”便立刻下楼跑到正在挤牛奶的娜侬面前:

“娜侬,我的好娜侬,做点奶油给堂兄配咖啡喝。”

“可是,小姐,那本该昨天就得动手做呀,”娜侬说着大笑起来,“现在我没法做了。您的那位堂兄长得可爱极了。您没看见他穿着金钱绿绸睡衣时的样子,我可是看见了。他穿的衬衣同神甫先生的白色法衣一样洁白。”

“娜侬,那就给他做点烤饼吧。”

“谁给我生火的柴禾呢?还有面粉,黄油?”娜侬说。她以葛朗台先生管家的身份说话,有时在欧叶妮和她母亲眼里显得很有权威。“难道为了款待您堂兄,就要去偷您老爸不成?您可以向他要黄油、面粉、柴禾,他是您父亲,会给这些东西的。这不,他下楼看食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欧叶妮听见父亲震撼楼梯的脚步声,吓得溜进了花园。她已经体会到了一个人高兴时,极端的羞怯与个人的良知所产生的效果,它使人相信也许不无理由我们的心思刻在脸上,别人一目了然。可怜的姑娘终于发现家里冷若冰霜,要啥没啥,配不上堂弟的高雅华贵,心中有点气恼。一种要为堂弟做点什么的强烈欲望油然而生。做什么呢?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天真诚实的姑娘任凭自己天使般的本性尽情发挥而毫不怀疑她的印象与感情。同堂弟见面唤醒了女性天生的倾向,这种倾向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为二十三岁的她,智力与欲望已达到了顶峰。她平生第一次见了父亲心中产生了恐惧感,看到自己的命运握在他手里,所以觉得对父亲隐瞒自己的想法是一种罪过。她迈着急促的步子走着,惊奇地发现空气比往日更加清新,阳光更加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从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温暖和新的生命。当她正盘算着如何搞到烤饼时,大个子娜侬和葛朗台之间发生了口角,这样的争吵像冬天的燕子一样罕见。老头儿手里拿着钥匙准备安排当天的食物。

“昨天的面包还有剩下的吗?”他问娜侬。

“连一点面包渣也没剩下,先生。”

葛朗台从昂热城做面包用的平底篮子里取出一个在模子里烤好,糊满干面的大圆面包正要切时,娜侬提醒说:“今天我们是五个人,先生。”

“没错,”葛朗台说,“不过面包有六磅重,会剩下的,何况这些巴黎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吃面包,不信你等着瞧。”

“那他们吃‘芙利普’了。”娜侬说。

在安茹一带,俗称的“芙利普”是一种配面包吃的东西,包括涂在面包片上的黄油直至最高级的桃子酱,凡是儿时舔光了“芙利普”而剩下面包的人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不,”葛朗台答道,“他们既不吃“芙利普”,也不吃面包,简直同出嫁的姑娘一样。”

老头儿终于吝啬地定好了当天的食谱,关上食品柜正要去拿水果时娜侬拦住他说:“先生,给我点面粉和黄油,我给孩子们做个烤饼吧。”

“为我侄子,你想把我吃穷吗?”

“为您侄子并不比为您的狗更劳神,也不见得比您自己更费心,您不是只给了我六块糖吗?我需要八块。”

“啊呀,娜侬,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你脑袋发昏了是不是?你是主人吗?只能给你六块。”

“那好吧,可您侄子的咖啡里放什么?”

“放两块就行了,反正我不放糖。”

“您这把年纪怎么能不吃糖呢?我掏腰包给您买点吧。”

“这不关你的事。”

尽管糖价跌了,但老箍桶匠觉得糖始终是最珍贵的进口货,要六法郎一磅呢。在帝国时期不得不节约用糖,而这成了他永远改变不了的习惯。所有的女人,哪怕是最愚蠢的,都懂得用狡猾的手段达到她们的目的。娜侬撇下糖的话题为烤饼力争了。

“小姐,”她隔着窗户喊叫,“您不是要吃烤饼吗?”

“不要,不要,”欧叶妮回答。

“好吧,娜侬,”听到女儿的声音,葛朗台说,“拿去吧,”他打开面粉柜给娜侬舀了一点,又在切好的黄油上添了几两。

“还要有烤炉用的柴禾。”铁面无私的娜侬说。

“唉,好吧,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他有点心痛地说,“那你得给我们做一个奶油水果馅饼,干脆晚饭也在烤炉里做,就不用生两个火了。”

“咳,”娜侬叫道,“您就甭操心了!”葛朗台用近似慈父般的目光瞟了忠实的管家一眼。“小姐,”娜侬喊道,“我们有烤饼吃了。”葛朗台端来水果,先在厨房的饭桌上放了一盘。“您瞧,先生,”娜侬对他说,“您侄子的皮鞋多漂亮。多好的皮子呀,还很好闻呢。用什么东西擦它呢?用您鸡蛋调的鞋油吗?”

“娜侬,鸡蛋会把皮子弄坏的。告诉他你不会擦摩洛哥皮……不错,就是摩洛哥皮,他自己会去索木尔买回给你擦靴子用的东西。我听说鞋油里要掺糖才会锃光发亮。”

“这一定很好吃了,”女仆说着把靴子凑近鼻尖闻着,“啊呀!这同夫人的科隆香水一个味呢!可真滑稽?”“滑稽?”主人说,“靴子比穿它的人更值钱,你会觉得很滑稽?”

“先生,”娜侬等主人关好水果贮藏室回到厨房后对他说,“您不想一星期上两次火锅招待您的……”

“可以。”

“那我就去买肉。”

“不用了。你给我们做一锅野味汤,佃户们不会让你闲着。不过我要让高尔努瓦利埃打几只乌鸦。用这东西炖的汤是世界上最鲜的。”

“先生,那乌鸦吃死人是真的吗?”

“你真傻,娜侬!他们像人一样找到什么吃什么。难道我们就不靠死人活了?那遗产是什么东西?”葛朗台老头吩咐完了,掏出怀表,看到离吃早饭还有半个小时,就拿起帽子,拥抱了女儿,对她说:“你想到罗亚河边散散步吗?我在那儿有点事要办。”

欧叶妮回房戴上她的草帽,这顶草帽的衬里是用粉红塔夫绸做的。然后父女俩沿蜿蜒的街道一直走到广场。

“大清早去哪儿呀?”公证人克律肖碰见葛朗台问道。

“有点儿事,”老头回答,明白他的朋友一大早出门的原因。

葛朗台说有事要办,公证人凭经验知道他能从中得点好处,于是陪他一起走。“来,克律肖,”葛朗台对公证人说,“您是我的朋友,我向您证明在这么好的地里种白杨树可真是傻到家了。……”

“那您出售罗亚河牧场上的白杨从中净赚六万法郎是无所谓的事了?”公证人克律肖睁大迟钝的双眼问道,“您还不满意吗?……。砍树时正值南特白木奇缺,您一棵卖了三十法郎!”

欧叶妮听着,不知道她已面临一生最重大的关头,公证人就要迫使父亲宣布关于她的至高无上的判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