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驾上马车往镇子那边走,走到半路,迎面来了一辆马车,上面坐的果然是汤姆·索亚,我就把车停下等他过来。我喊了声:“站住!”他的车就停在我的车旁边,只见他把嘴张得像口开了盖的箱子似的,惊呆了。后来,他像个渴坏了的人一样,咽了两三口唾沫,这才说:
“我可从来没干过害你的事呀。这你可是知道的。你的鬼魂干嘛还要缠住我不放?”
我就说:
“我又不是鬼魂,我压根儿就没死呀。”
他听了我的话,这才安心了一些,可他还是不怎么踏实,说:
“我可没捉弄过你,你也别捉弄我呀。说老实话,你真的不是个鬼魂?”
“我说的是实话,我不是鬼魂,”我说。
“哦……我……我……哦,这么说应该是没问题啦。可我还是怎么也弄不明白。告诉我,你原本就没让人害死吗?”
“我根本就没让人害死,那是我捉弄他们呢。你要是不信,就过来摸摸我好了。”
他就过来摸了摸我,这下他才放了心。他又跟我见了面,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了。他马上就想知道全部经过,因为那是段了不起的冒险经历,而且还挺神秘的,正合他的胃口。可我说,以后再说吧。我告诉他的车夫等一等,我们把车赶开一点,我把我现在的为难情景讲给他听,问他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才好。他说,让他独自想一想,别打扰他。他就这么想啊想啊,很快,他说:
“好啦,我有主意了。把我的箱子搬到你的马车上,就装成是你自己的,你赶上车慢慢回去,回到家的时间应该显得像是往返一趟应该用的工夫。我到镇子上去兜兜风,然后从那儿回去,到家的时间在你回家后一刻钟到半个钟头以后。我刚到的时候,你就装作不认得我。”
我说:
“好吧,不过,等一等。还有一件事,这事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儿有个黑奴,我想把他偷出来,不让他作奴隶——他就是吉姆——就是沃森小姐的那个吉姆。”
他说:
“什么!吉姆怎么……”
他停下来琢磨这事。我就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会说,这可是件卑鄙下流的事情,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来就是个卑鄙下流的人嘛。我要把他偷出来,我要你保守秘密,别声张出去。行不行?”
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说:
“我帮你把他偷出来!”
一听这话我大吃一惊,活像是挨了一枪。这可是我一辈子听到的最惊人的话了。我简直要说,汤姆·索亚在我的眼睛里也堕落了。我简直不能相信,汤姆·索亚也成了个偷黑奴的家伙!
“得了,别胡扯啦,”我说,“你这可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当真。”
“那好吧,”我说,“不管是不是开玩笑,你要是听人说起个逃出来的黑奴,就当根本不知道这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这么回事。”
说完,我们把箱子搬到我的马车上,他的车就走了,我驾上我的车走。可我一高兴,再加上脑袋里想个不停,当然就忘了该让马走得慢点才对,所以我到家的时间比本来该用的时间短得多。老先生正站在门口,说:
“哎呀,这可真神啦。谁想得到一匹母马能跑这么快。要是咱们给它记记时间就好了。它连一点汗都没出,一根毛都没湿。真是太了不起啦。现在就是有人出一百块,我也不卖这匹马啦,说实话,我真不卖,以前我还想把它十五块钱卖掉,以为它就值这么个价哩。”
这就是他说的话。他是我见过的最天真的老好人了。可这也并不奇怪,因为他不光是个农民,还是个牧师呢,在这片种植园后面有个木头造的小教堂,那是他掏自己的腰包盖起来的,又是教堂又是学校,他讲道从来不跟人收钱,而且干得还挺好。在南方,有很多这样的人,又当农民又当牧师。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汤姆的马车来到前面的梯蹬跟前。萨莉姨妈从窗户里看见了,因为那儿只隔着五十来码。她说:
“哟,有人来了!这是谁呀?我看这是个外乡人。吉米(这是一个孩子的名字),快去告诉利兹,吃饭的时候多准备一副盘子吧。”
大家一齐朝正门跑过去,因为不是年年都有个外乡人来拜访的,所以一个外乡人来了能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人们乐得就像害了黄热病似的。汤姆已经跨过阶梯,朝房子这儿走来,那马车已经掉头朝镇子上跑回去,我们大伙儿都挤在大门跟前。汤姆身上穿着他的新衣裳,周围又有这么多人瞧着他,汤姆·索亚对这种情景可是很有兴趣的。遇到这种情况,他可以摆出很多应场的神气派头来。他可不会像头羊羔一样羞答答走进院子,他那副大方神气的派头活像一头公羊。他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把帽子轻轻摘下来,捧在手上,那种斯文讲究的样子就别提了,好像那顶帽子里装的是一只正在睡觉的蝴蝶,他生怕把蝴蝶给弄醒。他说:
“我想您就是阿奇博尔德·尼科尔斯先生吧。”
“不是,好孩子,”老先生说,“我看你的马车夫把你骗了,尼科尔斯家离这儿还有三哩来地呢。请进来,请进来吧。”
汤姆扭头朝后面望了一眼,说:“太晚了,他已经跑得没影啦。”
“是啊,他走远啦,孩子,你一定要进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吃过饭我们套上车送你到尼科尔斯家去。”
“啊,我可不能给你添这么多麻烦,我可不敢这么想。我走着去,路远算不了什么。”
“我们绝不能让你走着去——这不合我们南方好客的习惯。快进来吧。”
“噢,一定要进来,”萨莉姨妈说,“这一点儿也不麻烦,根本说不上什么麻烦。你一定得歇一歇脚。那段路又远又尽是尘土,我们不能让你走着去。再说,我一见你来,就告诉他们为你准备了一套盘子啦,所以你不该让我们扫兴的。快进来吧,别客气。”
于是汤姆就热情礼貌地向他们道谢,听从了他们的劝说,走了进来,进屋以后,他说他是打俄亥俄州的希克斯维尔来的,他的名字叫威廉·汤普森,说完他又鞠了一躬。
这下子,他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说起希克斯维尔,还编造出许多那里许多人的事情,我听得越来越着急,不知道这对我的计划有什么帮助,最后,他一边说,一边凑到萨莉姨妈跟前,在她嘴上亲了一下,这才舒舒服服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打算继续说下去。可是她一下子跳了起来,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说:
“你这个小东西好大的胆子!”
他显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
“太太,您这可真让我吃惊啦。”
“你这……,嗨,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本来好心好意让你……说,你亲我的嘴,安的是什么心?”
他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
“我什么心也没安,太太。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我……我以为你喜欢这样呢。”
“你这个天生的糊涂蛋!”她抓起纺线锤,看那样子,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拿那东西揍他。“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喜欢让你亲嘴?”
“噢,我也不知道。只是,他们……他们……告诉我说,你喜欢的。”
“他们告诉你我喜欢!跟你说这话的人准跟你一样,也是些疯子。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荒唐事。那是些什么人?”
“嗨,就是大伙儿呗。他们都这么说的,太太。”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气得眼睛直眨巴,手指头动了又动,好像要上去抓他几把似的。她说:
“大伙儿是什么人?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要不我就揍你这傻瓜。”
他站起来,显出挺难受的样子,两只手笨拙地摆弄着帽子。过了一会儿,他说: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他们告诉我叫我亲的。他们都叫我亲的。他们说,亲亲她,她会高兴的。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太太,对不起啦,我再也不敢了,真心话,再也不敢了。”
“你不敢了,是吗?我料你也不敢了。” “真不敢了,太太,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以后再也不了。除非你先求我。”
“除非我先求你!这种荒唐事我打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你就是活到麦修彻拉(《圣经》上记载的长寿者。——译注。)那个大傻瓜的年纪,也别指望我会要你这种家伙亲嘴。”
“唉,”他说,“这可是没想到的事情。我实在觉得莫名其妙。他们说你喜欢的,我也以为你喜欢。可是……”他停顿了一下,缓缓朝周围看了一圈,好像能从别人眼里得到同情似的。他跟老先生的眼光碰上了,说:“你不觉得她喜欢我亲吻吗,先生?”
“怎么这么问,我……我……这个嘛,我相信她不喜欢。”
接着他又把脑袋转向别人,看见了我,说:
“汤姆,你是不是觉得萨莉姨妈应该张开胳膊,说:‘锡德·索亚……’”
“我的老天!”她打断他的话,跳起来,朝他冲过去,“你这个冒失的小坏蛋,把人哄得好苦……”说着就要搂他,可他却退了两步,说:
“不,除非你先求我。”
于是她连忙求了他,然后紧紧搂着他亲啊亲的,没个完,后来又把他送到老人面前,让他也沾了点光。等他们再次安静下来以后,她说:
“哎呀,这真是个喜出望外的事,我可怎么也没料到。我们只知道汤姆要来,可根本不知道你会来的呀。姐姐在信上只说是他要来的。”
“本来是打算让汤姆一个人来的,”他说,“可后来我一遍一遍央求,到了最后要走的时候,她才让我也跟着来,在船上的时候,我跟汤姆商量着要开个大玩笑让你们吃上一惊,叫他先来,我耽搁一阵,然后扮成个过路的外乡人再来。这下可出了岔子,萨莉姨妈。一个过路的外乡人到你们这儿来可不受欢迎呀。”
“不欢迎,不欢迎你这么个淘气包,锡德。该让你挨上几个耳光才对呢。我已经有不知多久没这么发过火啦。可我不在意,虽然你们把我骗得够呛,可是只要你们能来,就是再开一千个这样的玩笑也没关系。你们这个把戏耍得可真妙!说老实话,你那么猛地亲了我一口,可真把我给吓了一跳。”
我们就在房子和厨房中间有屋顶的过道上吃饭,桌上摆的东西多得够七家人吃个饱,吃的东西都是热乎乎的。根本没有咱们那种咬不动,嚼不烂的肉,没有在地下室搁上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又冷又硬,像一块老牛排似的东西。赛拉斯姨夫要人们在吃饭前做了一段长得要命的祷告,可是也还算值得,做完也一点儿没把饭菜都晾冷,不像我以前经常见人们做的那种废话祷告,做完把饭菜都晾得冷冰冰的啦。
整整一个下午,大家聊了个够,我和汤姆一直仔细注意听,可根本就没有用,他们就是没提到逃跑的黑人,我们也不敢把话往这上面的拉。不过,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小男孩问他爸爸:
“爸爸,能不能让汤姆和锡德带我去看表演?”
“不行,”老人说,“我看根本就没有什么表演,就算有,你们也不能去,因为那个逃跑的黑奴把那两个坏蛋的把戏都告诉我和波顿了,波顿说,他要去告诉大家,所以我猜想,到这阵子,他们已经把那两个不要脸的二流子从镇子上赶走了。”
够他们受的!——这可不能怪我。他们让汤姆和我睡在同一个屋里的同一张床上,我们说累了,所以,吃过晚饭后,我们道了晚安后就上楼去睡觉。可是我们俩从窗户爬了出去,顺着避雷线溜下去,赶紧往镇子走去,因为我想没人会给国王和公爵报信的,要是我不赶紧的话,他们准得遇上麻烦。
一路上,汤姆把人们猜想我给人杀了的情形都告诉了我,还说了爸爸不久以后怎么失踪,再也没回来,还讲了吉姆逃走在镇子上怎么轰动了一阵;我就把那两个演“皇家奇兽”的坏蛋全讲给他听,还抓紧时间说了些在木排上的事情。我们到了镇子上,正走在大道中段的时候——大概是八点半钟——对面来了一群怒气冲冲的人们,他们手里拿着火把,敲着锅盆,吹响喇叭,拼命地嚷叫,像疯了似的涌过来。我们俩连忙闪到一旁,让他们过去。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我们看见国王和公爵浑身抹满了臭油,粘满了羽毛,骑在木杠子上,给人抬着游街呢,我知道那是国王和公爵,可他们那副惨相根本连点人样儿也看不出来了,活像两根大鸡毛掸子。我看了觉得怪恶心的,心里替两个可怜的坏蛋难受,好像觉得不再记恨他们了。那种情景叫人看了真害怕。人类相互间真残忍呀。
我们知道来得太晚了——什么忙也帮不上。我们向几个看热闹的打听,他们说人们都装出什么事也不知道的样子去看戏,不声不响地打好了埋伏,等到那个可怜的老国王在台上蹦来蹦去演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打了个暗号,全场的人都跳起来,扑向他们。
听完了我们就慢吞吞地往回走。我不像来的时候那么着急了,虽然这事跟我没关系,可我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好像干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一样,觉得抬不起头来。一个人的良心好像总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不管做错了事还是没做错,心里总觉得别扭。要是我有条黄狗也像人的良心一样糊涂,我准得灌它吃毒药,要它的命。人的良心在身上占的地方比肠子肚子占的地方都多,可实在什么用处也没有。汤姆也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