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嘉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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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

第七章物质的诱惑:美的魅力 (1)

钱的真正意义还有待于普遍地作出解释和进行研究。要等到每个人都自学地懂得了,这个东西只是一种应得的报酬,并且只能这样看——它所付出去的,只是用诚实的手段储蓄起来的能量,而不是靠抢夺得来的特权——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很多社会的、宗教的、和政治的纠纷才会永久消失。至于嘉莉,她对钱的道德意义的理解只是和一般人一样而已。老话说:“钱,别人有,我也得有。”这句话最彻底地表达了她对钱的认识。如今她手里拿着点儿钱——软软的绿色的两张十元钞——她就觉得有了这两张钞票,她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在钞票里有着权力这个东西。她心里有一个想法,只要手里有一捆钞票,就是抛到一座荒岛上也无妨。只有长时间饥饿才会教导她,在有些情况下,钱并没有什么用处。即使是在那么一个时候吧,她也不会理解这东西的相对性的价值。她的想法毫无疑问地会是,虽有这么大的权力,却无法运用它。

这个可怜的姑娘离开杜洛埃的时候,高兴得什么似的。她也有点儿羞愧,因为她软弱地把钱收了下来。不过,她是如此窘迫,因而自己还是快乐的。如今,她可以有一件漂亮的新外套啦!如今,她要买一双带扣子的漂亮的鞋子啦。她还会有袜子,裙子,还有,还有——正如同她先前预计工钱那一回一个样,要这要那,比两张钞票的购买力超出了两倍。

她对杜洛埃有了一个真实的估计。对她来说,甚至对全世界来说,他可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在此人身上,实在找不到邪恶的成分。他给她钱,只是出于善心——是由于认识到她的困难。他不会把这个数目的钱给一个穷苦的年轻男子,不过,我们务必不要忘了,一个穷苦的年轻男子,按照事物的性质来说,不可能像一个穷苦的年轻姑娘那样打动他的心。是女性打动了他的心弦。他是天赋给了他以欲念的产物。不过,要是有任何一个乞丐看到了他,对他说:“我的上帝,先生,我肚子饿。”他也仍然会高高兴兴地掏出钱来给那个乞丐,而事后不再会想到这回事。他并不会进而沉思默想或者作什么哲学的思考。他的心理素质谈不到和这些名词的庄严意味有什么缘分。他穿着讲究,体质好,是个及时行乐、没有头脑、像扑火飞蛾一般的人。要是没有他如今的位置,并且也遭到了人间的各种连累与打击,那么,他也会像嘉莉一样身处绝境——也可以说,像她一样地身陷绝境,无人理解,无人怜悯。

说到他的追求女人,他无心加害她们,因为他并不认为,他想和她们发生的关系会有什么害处。他爱的是朝妇女献殷勤,叫她们屈服于他的魅力,倒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冷血的、黑心的、搞阴谋的流氓,而只是天赋的欲念逼着他朝这个最大的快乐使劲。他好虚荣,爱吹,并且跟傻头傻脑脑的姑娘一样,给漂亮的服饰弄得晕头转向。一个穷凶极恶的流氓能很轻易叫他上当,就像他能轻易哄一个美貌的女店员一样。他作为经纪人之所以成功,是由于他对人和气以及他那家店号素有声誉。他到处跟人点头招呼,简直是对人像一盆火——他并没有称得上是智慧的才能,并没有值得称为高尚的思想,并没有能持久不变的感情。一位情操高雅的人(原文为沙孚,古希腊女诗人。——译者)会说他是一头猪,一位莎士比亚会叫他“我那有趣的孩子”,醉醺醺的老头卡尔耀老板认为他是一个聪明、能干的生意人。总之,就他的头脑所能理解的那个意义来说,他是个好人。

最好的证据足以证明此人坦率而有可取之处,就是嘉莉收下了钱。一个存心不良而十分奸诈的人,是不会以友谊作为托辞给嘉莉一毛五分钱的。一个没有知识的人并不会如此陷入绝境。造物主教导禽兽遇到意外危险逼近时就逃之夭夭。造物主在花栗鼠愚蠢的小脑袋里也装下了天生害怕毒物的心理。“上帝保全他创造的万物。”这不光是指野兽说的。嘉莉并不聪明,因此,就像绵羊一样的不聪明,而富于感情。自我保护的本能,在天生的万物身上全都是强烈的,可是杜洛埃埃表示的种种殷勤,如果也曾激起这样的本能的话,那程度也是比较微弱的。

嘉莉走了以后,杜洛埃因为嘉莉曾说他好而万分高兴。天啊,年轻姑娘不得不如此流浪,真是可耻。天冷了,可没有衣服穿,真惨。他可要上费滋基拉尔特——摩埃饭店去抽支雪茄去。一想到她,他脚步便轻快起来了。

嘉莉回家来时高高兴兴的,这她也隐瞒不了。拿到了钱,这牵涉到不少问题,叫她颇感为难。敏妮明明知道她没有钱,那她怎么能买什么衣服呢?她一进家门就打定了主意。这样不行,她无法解释。

“结果怎么样?”敏妮指着白天的事问道。

嘉莉不懂得那些骗人的小动作,心里怎么想,嘴里却说些截然相反的话。她也不妨搪塞一下,不过那至少得顺着她的感受才行,她说:

“有些希望。”

“哪里?”

“波士顿商店。”

“是答应了么?”敏妮问道。

“嗯,得明天看。”嘉莉回答说,不喜欢把谎话扯得超过必要的限度。

敏妮感到了嘉莉带回来的那种高兴的气氛。她觉得,现在可以告诉嘉莉,汉生对她这回来芝加哥这件事整个儿的想法了。

“要是你找不到——”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样说才好。

“要是我不能很快便找到什么事干,我想还是回家去吧。”

敏妮看到她的机会来了。

“斯温认为,至少冬天不妨这样办。”

嘉莉猛然醒悟了。要是没有工作的话,他们是不愿意再留她了。她不怪敏妮,也不怎么怪汉生。她这个时刻坐着仔细回味这句话的意思,觉得幸而有了杜洛埃这笔钱。

“是啊,”隔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是得这么办。”

她没有说明那样一个想法激起了她天性中多大的憎恨。哥伦比亚城,那里她有什么事可做?她从心底清楚那里那个狭窄单调的生活圈子。而在这里,这伟大的神秘的城市,对她还是一块吸铁石。她已经见到的,只表明了她可能的前程会是怎样。如今要对它转过身去,去过那种渺小的旧的生活,——一想到这个,她几乎想叫喊起来。

她回家得早,到前房去思量了一番。她怎么办?她不能买新鞋,在这里穿到脚上。她得省下二十块钱中的一部分作为准备回家的费用。她不想为这个向敏妮借钱。不过,就连怎样拥有的这个钱,她也不好解释啊。要是她能够挣到一些钱够她方便掩饰过去就好了。

她反复思忖那纠缠着的这一段结。明天早上,杜洛埃会指望她穿上那种新的外套,可是这做不到啊。汉生一家盼望她回家乡去。至于她呢,是想离开,可是她并不想回老家去。在他们的眼光里,她没有干活而得了这笔钱,会有怎么个想法啊!这样一想,收下这笔钱仿佛是件可怕的事了。她开始有点儿羞耻的感觉。整个儿的情况叫她精神大为沮丧。她跟杜洛埃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可如今,什么都纠缠不清,什么都没有希望——比原先的情况还要糟,因为她手里仿佛得了援助,却用不出去。

她神情颓丧。吃晚饭时,敏妮心想这一定是因为她又挨了一整天艰难的时光。嘉莉最后决定,她要把钱退回去。收这笔钱是个错误。明天早上,她要到市区去到处寻求工作。到中午,她要按照约定和杜洛埃相见,并且告诉他。这个主意定了下来,她的心往下一沉,她又是先前那个困顿的嘉莉了。

奇怪的是,有了这笔钱在手里,她又不能不感到有些宽心。即便她下了这么一些叫人难受的结论,她还是能够把有关这件事的种种想法一扫而光,然而,这二十块钱仿佛还是一件了不起的、叫人喜爱的玩意儿。啊,钱,钱,钱!有钱多么美妙。有了大笔的钱财,有什么苦恼不能清除啊。

第二天早上她起了身,比往常稍早一些出了门。寻求活儿干的决心相当坚定,不过,口袋里装了那笔钱,为此而引起了她种种烦恼,可是这一丝一毫也没有能叫找活儿干的问题变得更可怕一些。

她走到了批发业的地段,可是每走过一家铺子,一想到要寻求活儿干,她的心就往下一沉。她怪自己是这么一个懦夫,不过她求过多少次职了,还不是这老一套。她走啊走,最后的确走进了一家,却得到了同样的结果。她走出门外,觉得运气跟她作对。没有什么办法。

她没有多想,就走到了第阿庞街。这儿是那家大商场所在,四周尽是一辆辆送货车,陈列样品的长长的大橱窗,一群群的顾客。这个景象很自然地把她的思路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去。她原来的那些想法弄得她够苦的。可是这里是她原来想来添购东西的地方。眼下为了从苦恼中宽宽心,她想不妨进去看看,不妨去看看外套。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有钱的时候那种心理平衡的中间状态更有趣的了。手里有钱,被欲望所逗引,可就是被天良阻挡住,或者说,缺乏决断,因而悬在中间。嘉莉在五彩缤纷的商场里到处溜达的时候,正是这样的心态。她早先的印象使她对这里的长处评价很高。当初她匆匆走过的每一处陈列,如今她停下来一个个仔细观赏。她那颗女人的心是一心想要这些东西。这样一穿戴,她会多么好看,多么迷人!她走到内衣柜,一看到各种颜色织成的花边织品,那么逗人喜爱,真是叫人心醉神迷。只要她一下决心,她就能马上买下一些来。她在珠宝部流连一番。她看了耳环、手镯、别针、金链。要是她能拥有所有这一切,有什么东西她不肯给的!只要拥有其中几件,她就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