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三章 (2)
就在它说话这当儿,我隐约看出有一张孩子的脸在窗外向里探望——恐惧让我变得十分残忍了,当我发觉无法将这个东西摆脱,便把那只手腕拉到碎玻璃渣上来回划,直到鲜血直流,染透了铺盖,但它还是哀泣,“让我进去吧!”而且一直死抓住我不放,我简直被吓疯了。
“怎样才能让你进来呢?”我忍不住终于说话了,“你要是想进来和我在一起的话,就得先放开我呀!”
手指终于松开了,我从洞口抽回自己的手,然后急忙叠起一堆下面大大小小的书把洞口挡住,再用手堵住耳朵,不去听那苦苦的哀求。
大约这样过了一刻多钟,等我一放开耳朵便又听到那凄惨的哀叫乞求不绝于耳。
“走开!走开!”我大声叫喊,“我绝不会放你进来——哪怕你乞求二十年!”
“已经二十年了!”那声音还是那么哀哀戚戚,“二十年,我已经流浪了二十年了!”
紧接着外面就传来抓挠的声音,那一堆书活动起来,好像是被往里面推似的。
我想要跳起来,四肢却动弹不得;我已经恐惧地要发疯了,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正当我惊慌失措的时候,却发现那呼喊并非我心之所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屋门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推开,于是一丝微弱的光亮从床架顶上的方洞透了进来。我坐在那里,浑身哆嗦,满头大汗。刚闯进来的那个人显得犹豫不安,在那儿自言自语。
最后他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了一句,似乎并没指望得到回答。
“这儿有人吗?”
我听出来那是希思克利夫的声音,心想还是最好承认我在那儿,如果一声不吭的话,我怕他会继续搜寻。
主意已定,我便翻身打开两扇门板——我可有很久都无法忘记这个举动所发生的影响。
希思克利夫站在床门口,只穿着衬衫和裤子,拿着蜡烛的手指上滴上了蜡油。一张脸白得像身后的墙,煞白。那橡木床开头的咯吱一响,他仿佛被电击似的吓了一大跳,手中的蜡烛甩出几尺远,他激动万分,简直都不能把蜡烛捡起来。
“只不过是你的客人,先生,”我大声解释,竭力使他不要继续露怯而丢人现眼。“真是该我倒霉,好好睡着也能作一个可怕的恶梦,大喊大叫地把您都给惊动了。真对不起!”
“啊,让上帝惩罚你,洛克伍德先生,但愿让你下——”房东这样开了口,把蜡烛放在椅子上,因为他发觉自己无法拿稳它。
“谁带你到这间屋子来的?”他揉着手问,指甲抠进了手心,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上颌不住地打颤。“到底是谁?我真想立刻就把他们从这所房子里轰出去!”
“是你们家的女仆泽拉,”我边说边从床上跳了下来,迅速穿好衣服。“你要是这样做,我决不干涉,希思克利夫先生,她完全是活该。我想她肯定是要拿我作试验,好再一次证明这屋子里闹鬼。啊,确实有鬼——到处都是古灵精怪!你完全有理由把它锁起来。没有人会为了在这么一个鬼地方打个盹就会感谢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希思克利夫问道,“既然你已经在这儿了,那就去继续躺下,睡到天亮吧,可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弄出那可怕的声音来啦——再这样闹就不能原谅了,除非你想被人掐断你的脖子!”
“那个小魔鬼要是能从窗子里钻进来的话,她可能早就把我勒死了!”我毫不领情,回敬道,“我可不会再去忍受你那些好客的先人们的纠缠了——那个杰伯?布兰德亨不是你母亲家的亲戚吗?还有那个疯疯癫癫的姑娘叫什么凯瑟琳?林顿或者恩肖的,她肯定是个人见人嫌的丑八怪,小坏蛋!她说二十年来她一直在流浪,我一点都不奇怪,这正是她大逆不道应得的下场!”
这几句话刚一出口,我忽然回想起在那本书里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这两个名字是连在一起的,刚才我已经把这一点忘得干干净净,现在才猛然想起来,顿时为自己的大意窘得脸上发烧。但是我并没表示出知道自己冒犯了主人的样子,继续匆匆忙忙地说道:
“先生,其实是这样的,今天前半夜我这样消磨时间——”这时我赶忙打住,本来是想说“在翻看那几本旧书”,可那样一来就会泄露出我看过那些书和批语,于是我话锋一转,改口说道:
“我在拼读那些刻在窗台上的名字,打算用这种单调无聊的游戏来催眠,就像数数,或者——”
“够了!你这样跟我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希思克利夫暴跳如雷,“你怎么——怎么敢在我的房子里,这样说话——天哪,他是不是疯了!”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是该对他这样的话语动怒呢,还是继续解释。但是看他那么激动,我不觉起了点同情心,就向他讲起了我做的恶梦,断言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凯瑟琳?林顿”这个名字,不过是因为反复念了很多遍,才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印象,在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想象力的时候,它便成了一个人,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了。
我一边说着,希思克利夫一边慢慢地挪到床边,然后坐了进去,藏在里面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听他呼吸的声音十分反常,而且时断时续,我猜他肯定是在拼命压抑他那狂暴的心情,不让它发作。
我继续穿戴,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因为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听出了他那番挣扎。我看了看自己的表,然后便自言自语地说起这一夜的长短来:
“还没到三点钟啊!我本来会发誓说已经到了六点钟的——时间停住不走了——我们昨晚肯定是八点钟就回来睡觉了。”
“冬天总是九点钟睡,也总是四点钟起床,”我的房东先生一边说,一边强压下去一声呻吟,而且从他胳膊挥动的影子里,我想象得出他正在弹掉眼里的泪水。
“洛克伍德先生,”他接着说道,“你可以到我那间屋子里去,你这么早就下楼只会碍事。你那孩子气的大喊大叫早把我的困意给赶到魔鬼那儿去了。”
“我自己也一样,”我回答道。“我可以到院子里去散步一直等到天亮。那时我就走了,你也不用再担心我会来搅扰了。我这种不论在哪都喜欢交友取乐的坏毛病,现在总算在这儿彻底根除了。明智的人应当善于形影相吊,自得其乐。”
“你倒真是个好伙伴!”希思克利夫嘟囔着,“拿着蜡烛,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马上来陪着你。不过,可不许到院子里去,那几条狗都没上链子,也别去堂屋——朱诺在那儿站岗呢,而且——不,你只能在楼梯和过道那儿走走——你去吧,我过两分钟后就来!”
我遵命走了,只出了那间卧室。那条狭长的走廊漆黑一片,不知道通向哪里,我只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这样我在无意中又亲眼看到了我的房东的一桩迷信行为。说来奇怪,这和他平时显露出来的那种见惯世面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爬上床,拧开窗扇,一边向外推开,一边忽然真情迸发地哭了起来。
“起来吧!进来吧!”他抽泣着。“来吧,凯茜。啊,来吧,再一次!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啊!凯瑟琳——你就听我一次好吗!”
然而鬼魂就是鬼魂,总是反复无常的,它丝毫没有现身的迹象,只有狂风和雪花飞舞着卷进来,甚至刮到我站立的地方,把蜡烛也给扑灭了。
他那种一发不可收拾的悲伤真是令他痛不欲生,再加上又说出一连串莫名其妙、又疯又癫的话来,让我顿生怜悯同情之心,也就顾不上取笑他的那种愚蠢无聊。于是我走开了,一半是为了听到这些东西而感到生气,一半是为了自己那场荒唐可笑的恶梦而感到懊恼,因为正是它才引起那场发作,不过我却远不能理解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来到后边那个厨房,那里还闪着火苗的微光,于是我凑过去点燃了蜡烛。这时厨房里亮了起来,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一只灰色的猫从灰堆里爬了出来,似乎很不满地向我“喵喵”叫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炉子旁边有两条拱形的长凳,几乎把炉子围了起来。我在其中一条凳子上直直地躺了下来,那老母猫爬上了另一条。我们俩一同打起瞌睡来,直到有人闯进我们这个隐蔽的住所。原来这个人便是约斯夫,他从天花板上一个活动的档板里放下一把藏在里边的木梯,我猜这便是上他那个阁楼的通道。他朝着我已经弄得很旺的火苗恶狠狠地看了一眼,一把把老母猫从它高卧的地方推下去,自己填补了那个空缺,开始往那杆三英寸长的烟斗里装烟草。他显然认为我呆在这块圣地是一种无礼行径因而很是不屑一顾。他一声不吭地把烟嘴放进嘴里,抱起胳膊,抽起烟来。
我想让他美美的享受一番,没去打扰,他抽完最后一口,吐了个烟圈,发出一声长叹,起身走了,脸上的神色跟来时一样凛然。
接着进来的一位步履轻捷,于是此时我开口准备说声:“早上好,”但是马上又闭紧了嘴,这声问候才没出口。因为我听见哈顿?恩肖正在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进行他的祈祷。为要消除积雪他正从一个犄角里翻腾铲子或铁锹,无论碰到什么东西都要劈头盖脸来一通咒骂。他从长凳的背后向这边扫了一眼,鼻孔张了张,根本不想理我,也不想理我的伙伴——那只猫。看他那种准备的样子,我想现在我大概可以被允许到户外去了,于是便离开那个很不舒服的硬卧榻,挪动脚步跟他走。他发现这种情况后,便用锹头儿戳了一下里面的一扇门,同时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话,意思是:要是我非得换个位置的话,就必须到那个地方去。
这扇门是通向堂屋的,这时候那里女人们已经开始活动了;泽拉正在拉一个特别大的风箱,扇得火苗直往烟囱里蹿,希思克利夫太太跪在壁炉边上,借着火光读书。她用手遮在眼睛前,挡着炉火放出的热气,好像全神贯注在书上,只斥责仆人溅了她一身火星,或者不时推开把鼻子凑到她脸上的狗时,才打断一会儿。
我忽然发现希思克利夫站在炉火旁边,这令我非常惊讶。此时他正背对着我,看样子刚冲泽拉发完一通火,因为她一边干着活,一边还不时地撩起裙角发出一阵气哼。
我刚一进门,他正朝着他那位可爱的儿媳妇大发雷霆,“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这个贼。”他接着又骂出一大串滑稽可笑的名字,什么绵羊、鸭子的,说出来的时候总拖着一大段长音。“你又在那儿偷懒!别的人都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就你还要我来养着!告诉你,赶快给我去找点事做,要是你还胆敢在这闲呆着惹我发火,我就要你好看!明白吗?贱货!”
那位少奶奶把书一合,扔到一旁的椅子上,“好吧,还是我自己把它扔掉了,省得麻烦您亲自动手。不过你别幻想我会去干什么活儿!绝不——除非我自己喜欢!”
这时希思克利夫已经怒不可遏,一个巴掌眼看就要抽过来。少奶奶赶忙跳到一边去,显然她深知那巴掌的厉害。
这种狗咬狗的把戏实在引不起我的兴趣,于是我便轻快地走上前去,假装是急着要去烤火,一点也不理会正在开仗的那两位。他们倒算还有点礼貌的教养,把两个拳头插进了衣袋。另一位则翘着小嘴巴自顾走开,远远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然后便遵守她的诺言,直到我走也一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像个雕像一般。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早餐时间到了,我谢绝了和他们一起吃早餐。等到天稍亮了一点我便找个机会走到户外去,啊,好新鲜的空气!多么清新、宁静而又冷峻,像冰一样,又不可触摸。
还没走过花园,就听见那位房东在叫我,他告诉我他愿意陪我穿过那片荒地。这可真是个好消息,要知道,整个山坡都被白雪覆盖了,像一片波浪起伏的白色海洋,这里原来的坑坑洼洼全部被雪掩盖住了。原先的山峦、石块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稍微留神一点还可以发现,道路的一边上竖着很多石碑,大概每隔六、七码一个,一溜儿排开,横穿整片荒地。它们都涂了石灰,好让人们即使在这种大雪封山的黑夜也能藉此辨认道路。但是现在除了稀稀落落的几个黑点以外,别的早都不知踪影了。走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始终是按着路标前进,但我的朋友却时时提醒我紧跟着他的方向。
一路上我们两个谁也没说话,直到画眉林园的入口处,他停了下来,说现在我再也不可能迷路了,于是我们互相告别,并鞠躬致意。然后我便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进。没人会来帮我,林苑看守人的小屋现在还空着。
记忆中从林苑大门到画眉田庄大概有两英里的距离,但这次我走了好像倒有四英里,一半是因为我在林子里迷了路,另一半原因是我陷进了很深的雪坑里,这种艰难和痛苦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就这样我在林中游游荡荡、跌跌撞撞,终于在时钟走到十二点的时候,踏进了自己的家门。按正常的距离算的话,这两地之间的距离我每走一英里就花了一个钟头。
接下来我便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我的女管家带领着她手下的一帮仆人们一齐冲出来迎接我。这群人叽叽喳喳地嚷个不休说他们想到我可能早已葬身荒原了,正打算着怎样去寻找尸首呢。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们安静下来并且相信我确实还活着。我浑身透湿,冷得发抖,便蹒跚地爬上楼去,换了身干衣服,又走动了一会儿让自己暖和起来,感觉好多了。
我现在呆在书室里,虚弱得像只小猫。仆人们为照顾我生了一炉很旺的火,并端来了热咖啡,可是我实在太疲倦了,一点享受